正文 第8章 雪中遠景(1 / 3)

肖以默/文

苦海翻起愛恨

在世間難逃避命運

相親竟不可接近

或我應該相信是緣分

——唐書琢

一覺醒來,丁曉輝盼望的事情竟然真的實現了。

無論怎麼絞盡腦汁,他也想不起來關於自己的任何信 息,不僅如此,父母、朋友、同事也統統忘得一幹二淨。 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妻自稱是他的父母,男的告訴他,他叫 丁曉輝,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一家房產 中介公司上班。那個胖乎乎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母親,沒 說幾句話就忍不住哭了起來。看樣子,他們不太可能是騙 子。

然而,在丁曉輝幾乎洗劫一空的記憶裏,似乎還殘留 著一個模糊的影子。他努力順著黑暗中的一點點光亮摸索 過去,但每次剛剛靠近到能夠看清輪廓的時候,那個影子 又重新被迷霧包圍起來了,如此反複,他開始懷疑或許是 自己產生了錯覺。

直到某天,陳心怡拎著一袋子水果走進他的病房裏,他才恍然大悟。

陳心怡把水果放在床頭櫃上,有點不知所措地站在床 邊。她身材苗條,穿著一件毛茸茸的白色上衣,雖然季節 已是深秋,但她仍舊舍不得換掉短裙,她的臉在嚴肅的時 候顯得又痩又長,隻有笑起來才稍微變得圓潤可愛一點。 她緊閉雙唇,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丁曉輝纏著綳帶的腦袋。

“怎麼搞成這樣子? ”她問,語氣中帶著一絲責怪。

“出車禍了。” 丁曉輝像犯了錯誤的小孩,心裏羞怯, 嘴上卻說得滿不在乎。

“又喝酒了? ”

“對。”

陳心怡不耐煩地從鼻子裏長長地出了口氣,仿佛某種 棲息在森林裏的巨大生物捕獵前發出的危險信號。

“又怎麼了? ” 丁曉輝覺出氣氛不妙,急著想要先發 製人。

“沒什麼,事已至此……”陳心怡壓住脾氣,“和你那 幫狐朋狗友一起喝的嗎? ”

“我自己喝的,本來沒事,那個開車的渾蛋突然拐出 來,我根本來不及躲。”

“說來說去,你喝得醉醺醺騎電動車本來就很危險。”

“好好好,是我咎由自取。”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說起來……我也有責任。”陳心怡說。

“關你什麼事? ”

“是我跟你分手,你才去喝酒的。”

“不賴你。”

“聽說……你不記得……”

丁曉輝略一沉吟,苦笑著說:“醒了以後什麼都想不起 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失憶吧。”

“奇怪,你為什麼還認識我? ”

“不知道,說實話,之前我倒巴不得腦袋被花盆砸中, 要麼摔個跟頭正好撞到石頭,然後把一切統統忘光,那樣 就能忘了你,忘了你,我也不用再那麼痛苦了,結果上帝 又他X跟我開了個玩笑。”

“除了我,你還記得誰嗎? ”陳心怡問。

“其他人都忘得一幹二淨,包括我自己。”

病房裏再次陷入一陣尷尬的靜默。

“剛剛見到你,和你有關的回憶一下子都想起來了, 好像壓根兒沒忘過。” 丁曉輝說,“但是如果不去想你,腦 子就會立刻變得一片空白,連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也不 清楚了。”

“那你現在覺得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

“大概是個很笨、又招人厭惡、一文不值的人。” “的確很笨,不過好歹還算誠實。”陳心怡安慰道。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離開我,你是對的。”

“不說了。”陳心怡從袋子裏拿出一個橘子,剝好皮 遞給丁曉輝。

“好像每次和我吵架,你都顯得比我冷靜。” 丁曉輝 把一瓣橘子放進嘴裏,橘子很酸,他微微皺了下眉,強忍 著咽了下去。

“也糾結的,但是基因決定了有的事情你做得出來, 我再難過也做不出來。”

“總之,你討厭我,我卻一直沒有自知之明,硬要死 纏爛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怪你自己缺點太多。”陳心怡說。

“是啊,可誰都有缺點,不是我為自己辯解,我在這 方麵還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光有自知之明有什麼用,不合適還是不合適。”

“那就徹底重新開始唄。” 丁曉輝故作瀟灑地說。

“嗯,我累了。”

“我也是,早點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一會兒,頭 疼。” 丁曉輝說。

“好。”陳心怡站起來,“那我走咯,拜拜。”

“拜拜,謝謝你來看我。”

陳心怡抿了抿嘴,臉上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

“如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願意跟我和好嗎? ” 她問。

“有些問題解決不了的話,就算和好,早晚也得重複 同樣的結局。”

“哦……算了。”

“咱們都冷靜冷靜,認真考慮考慮再說。”

“好的,拜拜。”陳心怡快步走到門口。

“等等! ” 丁曉輝突然叫住了她。

“怎麼? ”陳心怡回過頭,冷冰冰地問道。

“別走,我願意。”

陳心怡回去的時候天色已晚,病房裏亮起白色的燈 光,父親送來了媽媽燉的雞湯,但冷冷的光線以及消毒水 和尿液混在一起的味道讓丁曉輝一點胃口也沒有。父親走 後,他拿起一本艾勒裏?奎因的偵探小說躺在床上讀起來, 跟交往三年的女友重歸於好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可不知 為什麼,他的心情依然有些複雜,精神根本無法集中,十 分鍾過去,他連一頁都沒有看完。

終於,丁曉輝確定無疑地認識到,他與陳心怡之間已 經有了距離,而產生距離的原因,他們兩個心知肚明,卻 都不願坦誠麵對和解決。倘若這個問題仍舊存在,即便暫 時和好,也不過是悲劇的重演罷了。隨著一次次的分手、 複合,他們彼此的距離越來越遙遠,感情也變得越來越淡 漠。

然而,像被施了某種咒語一般,丁曉輝還是離不開陳 心怡,陳心怡也舍不得丁曉輝。

同時,那個謎一樣的問題又讓兩人清楚地預感到:遲 早有一天,他們會徹底失去對方。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這一預感究竟讓自 己覺得遺憾,還是感到輕鬆。

或許是頭部受傷失去記憶的緣故,丁曉輝的腦子比平 常好使了許多。

他左思右想之後,得出一個結論。

仿佛巨大的山脈橫亙於他與陳心怡麵前的核心問題, 是愛或不愛。

如果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丁曉輝肯定不會花時間去 思考“愛情是什麼”。但是現在,他不得不從頭到尾回顧 與陳心怡談的這場戀愛,弄明白他們的愛情到底算什麼。 不僅如此,目前他隻有依靠和陳心怡相關的記憶才能把支 離破碎的自己重新拚湊完整。

宿命也罷,巧合也罷,此時此刻,在這個世界上,陳心怡是唯一留在丁曉輝記憶裏的人。

三年前的冬天,丁曉輝第一次見到陳心怡。

那是個飄雪的午後,雨水夾著雪花從天而降,空氣又 濕又冷。丁曉輝站在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半長不短的頭 發被雨雪打得濕漉漉的。

“你好。” 一個女孩忽然在他麵前停下腳步,幹脆地 打了聲招呼。

“你好! ” 丁曉輝如夢初醒一般看著陳心怡。

她和丁曉輝想象中的樣子差不多,長長的直發,苗條 的身材,白皙的皮膚,穿一件女式長款休閑風衣,妝也化 得恰到好處,雖然長相並不屬於美女,但陳心怡擁有某種 強烈吸引丁曉輝的氣質,他第一眼看到陳心怡,就覺得她 與過去認識的所有女孩都截然不同。

“房子離這裏不遠,我們走過去吧。” 丁曉輝顯得有 些害羞。

“好啊。”陳心怡一麵說,一麵偷偷打量眼前這個靦 腆的男孩。他的發型中規中矩,標準的上班族打扮,長得 比實際年齡年輕幾歲。他不算英俊,個子不是很高,看上 去似乎精神也有點萎靡。然而不可思議的是,丁曉輝的身 上同樣有某種東西讓陳心怡感到觸動。

兩人一路沒說太多的話,仿佛對方是從未有過交集的 陌生人。他們是認識幾個月的網友,因為聊得來,陳心怡 又正好想租房子,就借此機會決定見麵。

“看完房子我們去哪裏? ”陳心怡問。

“去吃飯嗎?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

“好啊。”陳心怡微笑道。

房子是普通的一室一廳,裝修風格幹淨簡單,家具電 器一應俱全,雖然屬於中高端小區,租金卻比同類的房子 略低一些。

“小區附近超市、菜場都有,你覺得怎麼樣? ” 丁曉 輝問。

“不錯。”陳心怡說。

“房東要移民,所以把房子委托給我們了,這個價格 也挺合適的。”

“那我們簽合同吧。”

辦完正事,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 聊天。

“你們公司離這裏也不遠吧。”

“上次你給我推薦的電影很好看。”

“這雪估計要下到晚上了……”

“對了,聽說房價又要漲,是真的嗎? ”

在這樣平淡無奇的對話中,時間像無聲飄落的雪花般

一分一秒地消融了。丁曉輝的內心泛著層層漣漪,仿佛一 顆巨石落入平靜的湖中,陳心怡也顯得有些不自在,房 間裏開始出現讓人難受的沉默,每次沉默的時間也越來越 長。終於,陳心怡從沙發上站起來,踱到臥室的窗前望著 下麵的街景。

丁曉輝靠在門口看了一會兒陳心怡的背影,驀地,一 股神秘的力量驅使著他邁開腳步朝陳心怡走了過去。

他伸出一隻手,從後麵輕輕撩撥她的長發,她的頭發 像水一樣從丁曉輝的指間淌過,無聲無息,卻仿佛有陣陣 海浪拍打著胸口。陳心怡緩緩轉過身子,不敢直視丁曉輝 的眼睛,隻是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背,一點一點靠近他的 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