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四季歌(1 / 3)

徐衎

【一葉知春】

室友回家奔喪。

天明起床,日照進來,空出來的床鋪上白慘慘的一片。 之前他為了要不要回家一趟作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畢業論 文開題在即,選題遲遲定不下來;相交四年的女友突然提 出分手;家裏又來噩耗,奶奶命不久矣。一時間焦頭爛額, 夜夜在寢室裏喝酒,醉醺醺的,倒頭便睡。那天下午他翹 掉公共課,告知我要回家了,上了火車又發來一條短信, 他說:“先前總是找各種理由,要開題了,要安撫女朋友 啦,實在是走不開,後來慢慢意識到自己是在逃避,隻要 不回去,就不用去麵對親人離世了。”他是我們的專業代 表,平素能幹專注,強者如他,硬漢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這點軟弱幾乎讓我感激。

是夜,做了一個夢,夢見還是小學時候的自己,列隊 行走在通往北嶺公園的馬路上。每年三月的春遊總是和掃 墓勾連在一起的。也因此,每年開春北嶺公園最先開放的, 不是山花,而是我們一人一朵堆呈起來的紙花、絹花,接 著是班幹部們昂首闊步,獻上花圏,金箔紙在春風中獵獵 發響,最後由班幹部隊伍中最出挑的一位,代表全體同學 向革命英烈致辭,字字鏗鏘,感染得我們在隨後的宣誓中, 也是拚盡全力地呼號。那是看《生死抉擇》,看《上甘嶺》 都會哭得稀裏嘩啦的年歲,輕飄飄地不知深淺、不問生死, 活得盲目又自足。

一年一度英雄紀念碑前的掃墓,是我們為數不多的感 知“沉重”的機會。所以我們都懼怕班上的一名同學,他

是調皮搗蛋出了名的,沒事楸一下女生的羊角辮,推搡一 把男生,每天都有說不完的笑話,做不完的鬼臉。回想起 來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極具可塑性的臉,扮什麼像什麼, 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去演話劇。

有一年掃墓,他排在我前頭,大家正沉浸在三分鍾的 默哀裏,他忽然轉頭朝我眨巴了一眼,緊接著是第二眼、 第三眼,我被他盯得莫名其妙,疑心臉上有穢物,伸手撓 了撓,哪知他仍是頻頻回頭看我,最後竟衝我做了一個豬 臉!那樣莊嚴的時刻,他居然噘嘴拱鼻地扮演豬頭,我不 由得笑了一聲,很輕,但已然覺得冒犯了,罪無可赦,心 裏也是恨極了他。這樣的惡作劇是他一貫的作風:上課、 聽報告會、看電影,但凡嚴肅公開的場合,他都不免要搞 怪一番,一個人嬉皮笑臉的還不夠,非要拉大夥下水,最 好是鬧得場麵不可收拾,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如今久已失去聯係,再想到,也懂得並原宥了他。這 些年,沒少遇見這樣的“危險分子”——沒錯,笑,其實 是一種很“危險”的舉動,意味著失控,對抗整齊劃一的 秩序。他們的笑,與樂觀開朗無關,不涉及天性,隻是笑。 往往待到笑意褪去,冷卻下來,他們才敞露那一顆深藏的 老靈魂一一在我們渴盼長大的關口,他們反其道而行,以 故作的明朗,掩蓋毫無做作的滄桑。小學畢業前夕,他退 學走人,全班都鬆了一口氣,後來班主任和我們講述他的 家境,父母離異,母親遠走高飛,留下他和毫無責任心的 父親渾渾度日,大部分時間他都和奶奶一起住,課餘幫助 奶奶糊紙盒掙錢,他的作業從沒有一次是完整完成的。零 零散散的敘述,向我們展覽了他在我們視野之外的生活碎片,並非如預想的是什麼暴發戶的兒子,紈絝子弟,隻不 過他比我們先行一步,乃至兩步,提早領略到了生之艱辛 與酸楚,才會以笑掩淚,你看,他連哭和笑都這麼曖昧模 糊——截然區別於我們彼時的清明,非黑即白,哭得一覽 無餘,笑得沒心沒肺。

生而為人,近似鑽石,擁有多個棱麵,傾其一生,有 些人隻能打磨出一兩個麵,而那些早慧之人,洞曉世事絕 非簡單平麵,因此比常人多出一兩麵的盈餘,綻放光彩一-眼淚的豐富,他比我們早嚐了。回到那個夢境,我仍舊是 低著頭,臉上是做作的悲傷與沉痛,不敢抬頭,不敢張望, 不敢竊竊私語,不敢回應他朝我傳遞的那一刹那異樣的明 亮……周身鬱鬱蔥蔥,側柏是陵園裏最常見的植株,驀地 有側柏葉掉落肩頭,吸附在毛線衣上,青青如蒼耳。

寒假在家整理壁櫥,無意翻出小學時候的日記本,有 六七本之多,憑借匱乏的詞彙量竟也寫了四五年。其中一 篇就是記四年級春遊掃墓的,末尾居然還附了一首類似詩 歌的東西,許是有意想要顛覆一下從一年級就開始寫一直 寫到三年級,還是以“我們立誌繼承革命先輩的傳統,好 好學司,不辜負爸爸媽媽老師祖國的期望”作結的“掃墓” 題材吧:另起一行取了個小標題:掃墓的快樂——“四海歸 帆/玄青色的石碑上寫著:永垂不朽/碑沿上的鬆柏,盡有 蒼綠/驀地掉下柏葉/一片、兩片/碧綠,微青/不是每一 片落葉都在深秋跌墜……”

【秋天味道】

麵對期末考成績掲曉時,好朋友的成績一躍而上,超 過了自己,麵上是誠摯的祝福,內心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失 落的吧,為什麼偏偏是你?這般狹隘、偏執,又割舍不掉 的情誼……

多年後,同一幫人的聚餐上,說些體麵的笑話和舊聞 舊事,佯裝不再記得彼時的諸般非難與怨懟,一團和氣, 推杯換盞,不時低頭照顧一下手機,其實手機裏不過是一 些無聊的笑話短信,剛才飯桌上已經講過一輪,旁人看來 像是公務繁忙的樣子,反正佯裝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手機屏的冷光和頂燈的柔光打成一片,這般冷暖並置的處 境,漸漸地不再覺得尷尬,開始如魚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