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沒了男人的村莊(2)(2 / 2)

翠兒抱著有根,聽著袁白先生的話發愣,她總覺得老先生話裏有話,卻故意不說。她伸頭去看古井,覺得裏麵幽森森的,一種不祥之感弄得她一身疙瘩。

“多大點事兒,不喝就不喝,不是還有帶子河麼?”山西女人鄙夷道。

“井水不用滲哩,又冰又涼的,熬粥泡茶都比河水好,洗澡都去痱子呢……”

“想喝你喝去,也拉個稀爛被豬拱了。”山西女人說完就笑,引得半場女人都笑了。翠兒幹笑了一下,覺得這不是笑話,井水換了河水,就是髒一點,卻也不打緊。隻是她禁不住將井水變毒和男人們被抓這兩件事勾連起來,這就是袁白先生說的那種“日子”,每隔幾十年就來那麼一次嗎?老井就是這世道的穴門,倘隻讓人有點小病小災地折騰一下,再沒大凶大禍,這倒沒什麼。隻要村子太平,苦點算啥?興許井水泛甜的那一天,也就是老旦榮歸之時呢!

“又有兵來啦!”眼尖的山西女人這一嗓子開碑裂石,嚇壞了所有人。翠兒嚇得差點將有根摔在地上。眾人呼啦向大路望去,隻見一個人影晃悠悠向這邊走來,手裏拎著一支……槍。就算離得遠,也確實是槍。女人們哆嗦片刻,呼啦扭頭就跑了,又是帶槍的,沒了男人抓,不得找女人日了。袁白先生站在台子上眯著眼看,有個靈巧些的郭家老漢上了樹,隻看了一眼就喊道:

“是一個人,像是……受了傷。”

翠兒跑了兩步就停住了,女人們見她停了就也站住,慢慢地大家又回來了。老人們幹脆就沒動,管他什麼人來,快入土的人,就是來了鬼又怎的?

人群剛才還鬆鬆散散,此時就漸漸聚攏,貼得小腳毗鄰,肩踵前後,一起看著來人走出霧裏。他那槍沒有端著,而是像老漢那樣拄著,一下下頗顯沉重。女人們見無了危險,話就像井裏毒水般翻上來。

“一個迷路的……”

“不像,迷路能迷到這兒來?”

“看著是個兵,個子倒不矮。”

“呸!你家男人剛走,就想勾三搭四?要是個土匪呢?”

“穿著軍裝的,怎能是土匪?”

“哎你看,腿瘸著呢,要倒,要倒……”

那人就要走到村前,這才看到他滿臉是血,還燒得焦黑,被女人如此念叨,這人撲通就倒了,槍也摔去一邊。女人們蠕了幾下,並無人前去。袁白先生卻跳下台奔那人去了。那人一倒,翠兒心裏頓時陰暗下來,女人們發出各種高低的嗟呀,聚攏成半夜睡在樹上的雞群。

拿槍的人是郭水瀅的兒子郭鐵頭,是和老旦等人一起上車的後生。他坐的車被鬼子炮彈擊中,連人帶車栽下山穀,據他說一車人就活了他一個。車上有十幾個村裏的後生,有的認得,有的不熟悉。

郭鐵頭的娘抱著兒子的腦袋又哭又笑,一大屋子女人急切地問著丈夫或是兒子的命運,得知在車上的便號啕大哭,得知在別的車上的也黯然落淚。她們追問著一切能想起來的舊細節,想象著一切可能的新結果。直到郭鐵頭他娘搓火了,將眾人統統趕出院子。

回來的兒子傷痕累累,一條腿也似斷了。袁白先生看過卻說無妨,將養一個月便好了。郭鐵頭的鐵頭焦痕累累,疤賴處處,少去一塊大拇指長的頭皮,他說是彈片兒削去了,再低一點腦殼就沒了。袁白先生說這小子定是受了驚嚇,他躲著女人們的嘴和目光,在他娘懷裏抖索一團。

他從山穀爬上來,被幾個雜人救起喂了吃喝,路邊睡了幾天,瘸著腿兒走了幾十裏地才回到村裏,少一口氣就斃在路上。萬幸沒被再抓回去,他娘唯恐村裏人告狀,第二天就告訴鄉親們這孩子瘋了,半夜嗚哇亂叫,打翻了他爹的靈位,光著屁股口吐白沫就要衝出去,你們這些女子可要當心呢。

翠兒也夾在女人裏問了一嘴,老旦在不在那輛車上?郭鐵頭哭天抹淚地像個娘們,都恨不得鑽回他娘的肚子了。翠兒知道今天問不出什麼,但車上死去的那十幾個,已然成了板子村女人的噩夢,這個謎底不知何時揭曉。這個郭鐵頭要真是瘋了,他說的話也不能算數,那些可怕的懷疑都藏在那顆瘋了的鐵頭裏,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倒出來,這不要把人活活憋瘋了麼?

全村女人一宿無眠,翠兒也不例外,這希望仿佛比絕望更加難挨。郭鐵頭既然瘋了,他說出那幾個在車上的名字也就不足為信。女人和老人們因而又鼓起希望,女人們在夜裏拜起了菩薩,老人們在院裏觀起了天象。他們盼望自己的丈夫或兒子能和郭鐵頭一樣走回來,哪怕瘋了殘了,哪怕變成鱉怪那麼高的半截人,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