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妹眼都不抬,老旦就又掛上去了:“你哥平常總來看你麼?多久來一次?”
“俺才不稀罕他來看俺呐!他死他的去!他覺得自己有膽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裝回一麻袋軍功章來,俺也不稀罕!不當吃不當喝,也不能換藥換大洋。”
“妹子,你咋能這樣說你哥哩?他是個軍官,俺和兄弟們都服他,戰場上的事兒你可能不曉得,你哥這樣的漢子是咱們的主心骨,沒有你哥這樣的人,俺們就是一幫稀鬆漢,哪頂得住鬼子?”
“那咋了?那他就讓人家待在陣地不能動彈,眼見著鬼子就要占了陣地還不許撤,就是為了保個命……保個命不也是為了繼續殺鬼子?怎麼就是逃兵了?不給軍功也就算了,憑啥還要再數嘚他?為國就一定要捐軀嗎?當大官跑得都快,就讓他們打掩護當炮灰,這是什麼理?”
麻子妹發作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惡狠狠撕著一卷膠布,眼淚又要下來。
“妹子你別難過了!別哭……嗨!你哥帶兵打仗,這個……不容易哩!俺們守戰壕也這樣,鬼子太惡,俺們一條溝裏也活不下幾個,死得就剩三兩個了,你哥也沒讓撤哩!不是他心狠,這就是他說的……戰爭呢,打仗哪能輕易撤退的?你男人是軍官,別管什麼原因,隻要沒有命令就帶頭跑了,這就是不對,軍令就是山呐,你不能怪你哥……拋開這事兒,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貼著心呐……你稀罕那軍功作甚?要是高興,把俺的獎章都拿去,俺這裏好幾個呐,掛在腰裏還紮烘烘的礙事兒呢!”
老旦從牆上的包裏掏出五顏六色的章,有幾塊是自己的,有幾塊是從犧牲的戰友身上撿來的。在他眼裏,這不過是些精致好看、將來可以哄老婆孩子的玩意兒,能讓這妹子略感慰藉,全給了她又怎的?
“誰稀罕你的破章!攢多了你打一個尿壺去!”
麻子妹粗手一揮,那些章飛了滿地,她氣鼓鼓出了病房,將走廊踩得咚咚的。滿臉堆笑的老旦晾在屋裏,想罵她一句,又覺得可憐。麻子團長那脾氣,決不會因為是自己妹夫就護短,沒親手斃了他已經是給麵子哩。老旦收起它們,愣愣地看著這些小鐵牌子,竟忘了哪個是自己的,哪個是別人的。
一周後,全城都在流傳著撤退的消息,各條道路都擠滿了西去的人潮。醫院裏的人也走掉不少,冷清得有些悶。去麻子團長那兒幫忙的海濤開來輛卡車,告訴老旦團長下了令。老旦立刻召集弟兄們悄悄準備,決定連夜出發。他在院子後的梧桐樹下找到看著一窩螞蟻的麻子妹,旁邊蹲著拿著半個饅頭的二子。老旦說了她哥的決定。二子騰就站起來,麻子妹卻一動不動,隻輕聲問她哥走不走?老旦隻能搖頭說不知。麻子妹給螞蟻窩放下一堆饅頭渣,一聲不吭上了樓。弟兄們早就收拾好了,大包小包裝了半車。他們還勸兩個都是孤兒的護士同走,一個叫小甄,一個叫小蘭。麻子團長給的路線遠離大路,將經過長沙外圍到湘中的黃家衝,那兒有麻子團長的老上級黃百原。
老旦沒料到麻子妹將自己關了起來,竟是死活不走,眾人甜言蜜語,老旦威逼恐嚇,她反鎖在房裏就是不出來。老旦知她是不願離開她哥,急得抓耳撓腮,眼看不少人探頭疑惑,老旦怕壞了事,揪過二子和陳玉茗說:“砸進去,綁了!”
鬼哭狼嚎的麻子妹被二子扛著上了車,小甄和小蘭急忙又摟又抱。看到姐妹們也一道走,行囊都幫自己收拾停當,老旦撅著嘴在後麵瞪著眼,麻子妹終泄了勁,臉上麻子一擠,紮在小甄懷裏大哭起來。老旦看著心煩,大手一揮,這一車人就開拔了。剛剛打開大門開車去,一大群人就湧進了醫院。老旦驚訝地回頭,那些人踹開所有的門,哄搶著剩下的藥物和什物。人群裏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勁頭比向鬼子陣地衝鋒不差,而更多的人還在湧進去,醫院大鐵門轟然倒了,可是擠倒的。大門洞開,砸聲四起,人群瘋一樣湧進去了,老旦知道,這一場戰敗又是苦難的開始了。
本來七個兄弟,消息走漏加上弟兄們色心不甘,竟多出四個,一車人是老旦、二子、陳玉茗、大薛、海濤、楊青山、梁七、朱銅頭、麻子妹、護士小甄和護士小蘭。藥物和裝備吃喝裝了個滿,車裏擁擠起來,二子故意擠著幾個姑娘,車剛一開就被麻子妹結結實實踹了一腳。
汽車在拐上小路之前,要鑽過出城的大路。老旦坐在開車的海濤旁邊,緊張地看著前麵。大武漢的瀟灑風氣蕩然無存,曾經熱鬧的店鋪都關門摘傘,滿街堆著臭氣熏天的垃圾。人們滿臉悲愴,拖家帶口,小車推著老幼開始逃亡。男人們不再見麵摘帽子,女人們也不再打傘,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裝的百姓擠在一起,如爭相去搶食的雞鴨鵝。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肩扛兩根大粗扁擔,挑著兩隻巨大的木箱,累得大汗淋漓。後麵的女人旗袍依舊,卻豪不矜持地高高挽起礙事的下擺,光著兩條大腿亦步亦趨。車頭剛出了西城門,就陷入望不到邊的人潮,逃難者浩浩蕩蕩,湧滿了筆直的大路。人流滾滾,其間擠滿汽車、馬車、自行車、手推車和人力車。車上大多拉著一家老小,有的還牽著狗。逃難紛亂,一群群帶槍的兵痞見到閑置的騾馬,槍口一指就搶過去。老旦的車倒也沒有人敢亂來,隻是路人太多,任海濤把喇叭按得山響,兩個時辰過去也沒走出多遠。前麵一輛裝著軍火的卡車上有幾個兵,舉槍對著四周的人群,看著有人想靠近就拉槍栓,老旦讓緊跟在這車後麵,走得便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