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不太長的一段路,老旦覺得怎麼也走不到頭。天色漸暗,眼前燈火搖曳,路燈的燈芯吱吱叫著,像要掙紮著才能亮起來。遠方拉響了警報,這隻是慣常的演習。行人回家,野狗們大搖大擺地四處覓食,吃著這城市的垃圾。老旦站在一大群野狗之前,指著他們嘿嘿傻笑,我是不是還不如一條野狗?那些畜生警覺地看著他,發現這人並無敵意,便繼續埋頭找著垃圾。他們的冷漠激怒了老旦,他伸手摸槍,卻隻摸到腰間的傷痕。老旦大叫著衝野狗奔去,揮拳打著這些沒人性的東西。狗們嗷嗷向他示威,露出陰森的牙齒,眼睛裏帶著鬼子的幽光。但麵前這人全無懼怕,眼裏射出它們沒見過的殺氣。它們終於夾著尾巴嗚咽著去了,邊跑邊回頭瞅著,偶爾還吠叫兩聲。
“回來,都別走,你媽逼的都別走!”老旦拔腿就追,腳下卻不好使,哢哧就是個狗啃食。他本能地扔了衣服抱住酒瓶子,打了兩個滾,竟一滴未漏。他想站起來,但找不到胳膊的支點,幹脆坐定了,仰頭向天,一口將半瓶酒灌個幹淨。他一邊喝一邊“啊啊”地叫著,可這絲毫不影響酒流進喉嚨。火辣辣的茅台燒灼著他的咽喉他的胃,也燒灼著他悲傷的心,扔掉酒瓶,他的手腳和頭頸抖動起來,大地開始左右搖晃,蕩秋千似的忽悠著,跑開的野狗不知在為了什麼咬著架,在不遠處發出淒厲的尖嚎……
前所未有的孤獨襲來,老旦耳邊響起戰士們絕望的哭喊,腦海中幻起激烈的槍炮。他滿地打著滾想躲開這聲音,但它們隻變得越來越大,馬煙鍋的怒吼、麻子團長的拳頭、翠兒的耳光、玉蘭的眼淚,它們一股腦地進來了,還有舉著軍刀的服部大雄,猛地將那可怕的刀朝他劈來。他又開始到處狗一樣亂爬,對著四周惡狠狠地叫著:
“呀!呀!呀!來呀!來呀!”
四周遍是荒涼,不見一個人影,樹林在風裏輕搖,店家的招牌吱呀作響,探照燈照亮了黑去的雲霓,星月全躲在這雲霓之後,老旦忘了有多久沒見過它們,重慶總是這樣霧氣重重,蒙著他的眼,蓋著他的心,擋著他回家的路。孤獨令他四肢癱軟,烈酒像爆開的炸彈,正撕扯著他每一寸麻木的身軀。他張大了嘴想要說些什麼,憋了半天卻哇哇地大吐,一身的醃臢噴出去了,滾燙的淚也淋下來了,隻是那辛酸頑固地停在他的腦子裏。他趴在地上,用頭狠狠撞著堅硬的土地,他終於不顧一切地哭號起來。
“俺的娘啊,這可咋辦好哩……這可咋辦好哩……兄弟們哪……你們跟俺談談心……你們跟俺說說話啊……俺可咋辦好哩?你們都死個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時候回得了個家啊,老天爺啊……”
淒厲的哭聲在漆黑的郊外回蕩著,一陣掠地的陰風卷起,眨眼便成呼嘯,竟也形成一個旋流,翻卷起了地上的碎土,從這個悲痛的農民身上刮過去。他咧著嘴哭得如此傷心,鼻涕和眼淚,以及額頭磕出的鮮血,被黃土在臉上和成了泥,讓他顯得無比蒼老和醜陋……
日本人投降了,重慶人瘋了,二子在那一天釋放了。
那天老旦穿著軍裝,開著吉普車穿過城市。半月來的迷霧一早散去,陽光照亮了這滿目瘡痍的山城。鞭炮在響,掌聲在響,每個喉嚨都在歡呼,每雙眼睛都在流淚。一隊士兵在朝天掃射,孩子們歡快地蹦在他們腳下;警察和乞丐抱在一起,穿旗袍的女人抱著衣衫襤褸的貨郎;更有澡堂子裏光屁股的家夥跑到街上,撅起屁股親吻大地,滿臉肥皂地放聲大哭。老旦小心地讓過他們,發瘋的人流讓他害怕,他懷疑是否日本人扔下了新的毒氣彈,讓這一條街的人都和抽風一樣。可他並沒聞到什麼,除了鞭炮炸出的硝煙。
一群女學生穿著裙子蹦著跳著,見他開車駛來,兩個丫頭噌就攔住了。“下車,下車,趕緊下來!”一群女娃子呼啦圍上來,攔車的爬上了車頭,在發動機蓋子上蹦跳起來。老旦看著她漂亮的大腿在眼前晃動,慌得放開了方向盤。車門被拉開,一片手揪著他,女孩子們哭著笑著,但好像都不想放過他。
“幹甚這是?俺有公務!”老旦抱著頭大叫。可他仍被拉了下來,還沒開口問怎麼回事,五六張臉就濕乎乎湊上來,劈啪在他臉上額上鼻上嘴上親啃起來。
“大哥,鬼子投降了,謝謝你,謝謝你……”一個女孩子撲在他身上嗚嗚地哭,死死抱住了他的脖子。老旦驚呆了,這怎麼可能?部隊正在製定下一階段的戰役相持計劃,怎地鬼子就投降了?
街道的喇叭唱起了歌,但隻唱了兩句,一個洪亮的男人聲音便搶進來:“同胞們,重慶的市民們,下麵請收聽中華民國國民政府主席、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介石先生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