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鈞呆呆地看著老旦,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但他並無害怕,眼角還帶著一絲狠絕,過了一陣,他說:“營長,就我一個,他們都沒幹……”
“啪!”老旦掄圓個耳光抽上去,打得他倒栽向後,那麼強壯個身子趔趄地打了個轉才站住。
“捆起來,交給姚旅長處置。”老旦對二子說。他心裏長出一口氣,還好,沒有二子。
“旦哥……”二子走近一步,見他目光嚴厲,又改口悄聲道,“營長,算了吧?你也知道鄭鈞家裏的事兒,那幾個鬼子反正要死的……”
“你為什麼不攔著他?”老旦的腦子飛轉著。鄭鈞老家在山東,全家都死在鬼子手裏,他做夢都在喊著殺鬼子。他不過日了個鬼子婆,逼得她跳了河,鬼子這樣的事幹得多了呢。
“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幹完了……那幾個小子邊兒上站著看,腿腳一個勁哆嗦。”二子趴在老旦耳朵邊說。
老旦默默歎了口氣,他很想就這麼算了,大不了再抽幾個耳光,執行完任務關他幾天。可一個聲音在腦海盤旋起來,生出隱隱的力量,揪著他的心,拴著他的舌頭,阻止著他點下頭去。他看著黑黢的遠方,那下麵是一座滿是殺戮的城市,曾經的焦土還未鬆軟,新灑的鮮血便又淋漓上去。空中彌漫著血腥,似乎飄著隱隱的呼喊。火把劈啪燃燒,火苗如蛇樣噴湧。他突然想起服部大雄的眼淚,想起他那一聲“對不起”。他又想起這七年裏那些死去的人,他們盼望著報仇雪恨,但他們更盼望著天下平安,如今已是深秋,家裏的棒子要收了,帶子河的水要漲了,疲憊的麥客裹起行囊,將在一個落霜的早晨悄然離去。
這一轉念,老旦那心裏已堅定起來,仿佛踩在翻過的土地上。回家,也回到自己,什麼都擋不住他。
“捆起來,帶去旅部。”他冷冷地對二子說。
第二天,鄭鈞被槍斃了,他是被槍斃的十五個人中的一個,也是唯一的軍官。之前戰士們多來求情,二子都和他拍了桌子,老旦仍沒去遊說旅長。二子說他心狠裝蒜,戰士們見他便躲著走。回來的士兵說鄭鈞臨死前大喊:“做鬼俺也要幹日本人!”子彈都打在他的前胸,他走得很痛快。
老旦那夜獨自飲酒,喝一杯地上灑一杯,一言不發地直到天亮。出了房門,就見戰士們已經披掛整齊,二子木著臉站在最前麵。老旦心下感動,卻不想說,隻點了點頭,看了看表,對二子說:“上車,出發吧。”
牛城在兩百裏之外,照理說一天就能到。可這一路頗多坎坷,盡是雞零狗碎的事。才出四十裏,一群百姓攔在路中,哭天抹淚讓他們拐去村子裏,說那裏土匪搶糧霸女,甚是猖獗。隻略一問,老旦便知,鬼子和偽軍都去集合了,國軍插翅膀也沒這麼快,土匪便成了沒人管的橫著爬的東西。再一問,就那麼三四十個,一半有槍。老旦哭笑不得,隻能咬牙繼續前進,村民在後跳腳叫罵,那話可是難聽。
再走五十裏,幾具屍體在門板上橫在路中,兩個村子的人打得頭破血流,要讓國軍做主。老旦伸著耳朵聽,知道他們為了搶鬼子駐地的東西大打出手,鬼子奉命走了,留下帶不動的糧食布匹藥物和騾馬。兩個村的人早盯著了,一哄而上開始搬,活活拆了鬼子的房子,連隻板凳都不剩下。兩邊都認為自己先到,就不是先到,這個村子也比那個受鬼子的害多些,那就要多搬一點。鬼子沒帶走的幾十袋大米和幾十桶油成了搶奪最為激烈之物,說不清便打,打不清就往死裏打,於是真的打死幾個,這時有人來喊國軍來了,那就是救星和青天老爺來了。
老旦才沒空理這些人,可他們不依不饒,不評個理就不讓走,盼了你們七八年,怎能不主持公道?一路沉默的二子火了,掏出手槍,抬手便是三槍,在他們腳下打起蹦跳的土。
“分個屁的分?糧食已是公物,全帶走!”二子大吼道。
老旦聞聽,甚覺有理,看這些百姓一個個體態圓滿,定也不是挨餓之人,大手一揮,戰士們就把糧食油的搬上了車。這下兩個村子的人炸了鍋,紛紛堵上來講理,把那幾個死人踩得爛爛糊糊的。老旦主意已定,讓戰士們一頓槍托,再舉槍嚇唬一番,他們便罵罵咧咧地撤了,走了好遠,他們想起路中間滾得灰頭土臉的死人,才不聲不響地各自拉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