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拉著山西女人戰戰兢兢走過難民排成的甬道,那一雙雙幾乎隻剩糙皮的手,長滿蛆蟲的頭發,仿佛要掉進幹癟的腦袋裏去的眼睛,還有那似哭非哭的呻吟,無一不讓她覺得活著的美好。這樣的災難沒有在板子村蔓延開來,皆是因為鬼子的駐紮。看著眼前這可怕的現實,翠兒不再覺得這沒了老旦的日子有什麼了。
山西女人躲鬼一樣躲著兩邊的人,和翠兒說有幾個快餓死的還在不懷好意地看她。翠兒咬牙拿出一些碎錢給了幾個慘兮兮的,便拉著山西女人一溜煙兒跑到了集市裏。這裏有鬼子和偽軍站崗,難民們進不來。
“啊呀,這什麼世道啊?都是蔣老頭子搞的,把黃河弄開了,鬼子沒攔住,可害得多少人死,又是多少人逃難哪。”山西女人咿呀著拍了拍沒有沾土的腿腳說。
翠兒悄悄看了她一眼,她的話就和屎一樣令她厭惡,這拎不清的外地女人。
“那也是沒法子,要不是鬼子來,誰願意把黃河弄開?聽袁白先生說,黃河這一下,讓鬼子慢了好幾個月,要不中國早就被他們占了。”
“我看全被鬼子占了也比以前強,我從山西逃難過來,知道那苦……”山西女人說著說著小了聲。翠兒卻不再可憐她,對這個山西子而言,怎麼活著好她就認誰,就像她找男人一樣,她的可憐是招搖的招牌,是需要時掛在眼角的淚,大可不必當真。
進了集市,翠兒四處瞎看,買了些家用的什物,自個的布鞋、桂花糖、粽子葉和兒子們愛吃的五香花生,還給袁白先生買了根新的銅煙鍋。山西女人買了胭脂、納鞋的硬紙板子、織毛衣的針、幾根棗木發簪和一個笨重的搗蒜罐子,見她買了煙鍋,奇怪地問起來:“給誰的?漢奸劉對你這樣,幹嗎溜舔他?”
“才不是,是給袁白先生的……”
“給那老東西幹啥?那你還不如給漢奸劉。袁白除了整天癔症說些個廢話,哪有個啥實惠的?村裏人該死的死,該走的走,該倒黴的倒黴,要不是他和鬼子這麼硬著幹,板子村能被那田中恨起來?鬼子不殺他是給咱全村人的麵子,他倒還以為自己是佛了……你以後別老先生老先生的,俺看鬼子早晚饒不了他……”
山西女人的話似有道理,翠兒聽得站住了,但很快她就搖頭,袁白先生不是郭鐵頭,那隻是個讀書人,村子的厄運他阻不住,鬼子想殺他也是片刻的事,還能盼著他怎麼做呢?
“別的都不說,不是袁白先生先去求情,老旦的腦袋就被砍了。”翠兒找到了最真切的理由。
提起那傷心事,山西女人便知趣地閉了嘴。集市上又開始熙熙攘攘,翠兒看看日頭,覺得送情報的時候差不多了,正要以去茅房的借口走開,山西女人先說了:“翠兒,咱倆再去布鋪子裏看看,沒準又有好布,就要開春兒了,咱倆再做一身唄。”還沒等翠兒說話,她已經被拉進了布鋪。
門口坐著個不認識的人,眼黃額窄,麻布的棉衣仍遮不住溜肩的瘦身板兒,他大喇喇蹺著漿過白邊的棉布鞋,一看就不是走遠道來的,白嫩的手還夾著根奇怪的卷煙。他客氣地站起身,將她們向裏一讓,幹巴巴笑了聲,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沒說出口。
前廳裏陳列的布似乎並無變化,櫃台後的小二還是那個瘦瘦的孩子,他見了翠兒麵無表情,不像前兩次那樣點頭,眼神裏也沒有任何意思。旁邊一個不認識的中年人戴著眼鏡,低頭打著算盤,翠兒瞅了那雙手一眼,虎口周圍有頗厚的老繭,他認真地打著算盤,打一下看一看旁邊的一個本。翠兒心裏咯噔一下,棉衣下滲出細密的冷汗。但也隻能往裏走,不敢有任何遲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