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這麼拿,心裏怪不舒服的。”翠兒晃著手說。
“多少拿點兒,要不老劉覺得我不夠意思了。”他拿過架子上兩卷新布,一卷黑的,一卷花的,硬塞到翠兒手裏,說,“行了,你去吧,我們還要料理這裏。”
翠兒戰戰兢兢地走出來,見三個大箱子正在合上,掌櫃的、山西女人和那個小夥計定是都在裏麵,他們沒活路了。翠兒不敢多看,抱著布慢慢走出去,集市上一切照舊,賣煎餅果子的仍在吆喝,吃麵條的擠成一窩,幾條沒人要的慘兮兮的狗在地上到處找著食物,走了半天也隻看到一坨幹巴巴的屎,便氣呼呼地鑽到棚架下麵去了。
回來的路上,走三步翠兒便回一下頭,生怕身後有騎來的馬或是自行車,一個拉棒子杆兒的馬車駕駕跑來,嚇得她站立一邊,車夫擰著眉打著掛鈴鐺的騾子跑過,看著按著胸口喘氣的她。騾子不屑地噴著鼻,破爛的車輪顛得要散架一樣。翠兒咽了口唾沫,覺得胸口緊繃繃的,她解開圍巾和兩顆扣子,放出濕乎乎的熱氣。遠處三三兩兩走著逃難的人,他們連大路都不敢走,走著走著要是不行了,他們會找個低窪的地方死去。翠兒定了定神加快了腳步。
山西女人是替她被抓的,也或許替她被殺。掌櫃的已然暴露,但他不願暴露了她,正好撞來一個懵懂的山西子便指認了,為何要如此?保住她竟有這麼重要,還要犧牲一個無關的人?翠兒越想越怕,越想越疼,可憐的山西子,可恨的八路,可恨的漢奸,可恨的……自己。
能救她嗎?她眼睛一亮,去找漢奸劉吧,看他有什麼辦法。又似乎不行,山西子是被縣裏維持會抓走的,這個喬隊長說了態度,也隻是和漢奸劉認識,而且掌櫃的已經指認了山西子。可如果不去找他,山西子挨一頓鞭子,沒準把她和漢奸劉的事全說出來,思慮再三,翠兒得出結論:山西子和掌櫃的已經是死定了的人,掌櫃的這麼做隻是給她爭取了時間,她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安全。
為了快,她搭了路過的馬車。馬車帶足了死人臭,一問果然是拉去埋死人的。翠兒想吐,但死繃著咬牙忍住,等下了車走到離村口不遠處,她看到那高挑的膏藥旗時才哇地噴了,吐出一大攤莫名其妙的東西。她扶著樹挪開,拿麻紙擦了嘴,驟然感到徹骨的冰冷。村口的鬼子筆直地站著,風吹著細土沫子,在蒼涼的莊稼地裏打著旋兒。
她終於回過神來,變得罕見的清醒。她係上扣子,圍上厚厚的圍巾,挎著筐一溜小跑,奔著炮樓下的營房去了。太陽正在落下,剛好蹲在炮樓子上,那日本旗子血一樣紅,濃濃的像要從藍天流下。板子村像垂死的老人,人聲全無,狗吠沒有,大槐樹的葉子早落個精光,剩下張牙舞爪的枝條在風裏亂舞。翠兒咬著凍僵的嘴唇,攥著石頭樣的拳頭,她知道自己的心正在寸寸冰涼,變作大地一般的堅硬。
漢奸劉見了她便擺擺手。“都知道了……”他緊張地看著鬼子那邊的營房,低聲說,“那邊有我的朋友,電話裏和我說了。”
翠兒怔著坐在凳子上,滿頭巾的白霜慢慢融化,在火燙的臉上蒸發。漢奸劉臉色慘白,摸了下腦袋說:“女人的話沒人信,我就怕那個掌櫃的供出你……”
“他要能供,剛才就不用指山西子。”翠兒低低地說,這是她想了一路的道理。
“那不同,他還沒上刑……”漢奸劉喝了口水,水太涼了,他便從暖壺裏倒。“你要喝水麼?”可能覺得這是句廢話,不等她回答,他便又倒了一杯,轉身遞過來說,“來電話的是和我一個地方出來的,他今天要審這幾個人,我告訴他弄死那個女的,如果男的頂不住,也弄死……”
“要這麼絕麼?”翠兒抖將起來,雖然和她想的一樣,被漢奸劉這麼說出來,仍令她毛骨悚然。熱乎乎的水流進肚裏,仿佛也一下子凍住,翠兒想哭,但眼淚都從汗孔裏流將出去,將她層層地濕透了。
“縣裏維持會有兩幫人,雖然對你客氣,喬隊長卻是那一幫的。我和這朋友說不想讓人把事兒找到板子村來,他明白了。”漢奸劉擰著眉頭,他沒有怪翠兒,也沒有想立刻撇清,這令她很為驚訝,甚至感動。
“他們找你沒有?”他回頭說。
“誰?”翠兒驚道。
“還有誰?”漢奸劉伸出手做了個“八”的樣子。
“沒有……還沒有。”翠兒為自己的蠢而臉紅了。
“那等不及了,你定定神,我帶你去找田中一龜……”漢奸劉咬著牙回頭說。
“啥?俺的老天啊……”翠兒一下子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