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又一段(作者經曆自述)(1 / 3)

遷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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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9月下旬。

我隨那位年輕社員走向未知的地方。

他趕著驢拉車在前麵走,車上放著“拖累戶”和我這個“靈幹人”的行李,坐著“拖累戶”的小孩子和老人。

這是毛烏素沙漠南邊的一條西北向的沙路。循著沙路延伸的方向望去,極目黃沙,了無青翠。有的地方挺著一棵兩棵榆樹,但都是老頭樹,粗糙的樹幹和枯萎的樹枝昭示著它們“體內”的水分沒有得到補充。這地方幹燥缺水,滋潤不起來呀!沙路上間或遺有三三兩兩的驢糞蛋,風沙一刮,竟也被耗幹,有的快被沙子埋住。那是我的指路坐標。我沿著這些坐標機械地挪動雙腿,離開我貢獻了8年青春年華的銀川,越來越遠。肩負押解牛鬼蛇神重任的那位年輕社員,趕著驢拉車,頭也不回地前行。他不想近距離押解我,如果我想逃跑,那是個絕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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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疲力盡的我,來到一段幾乎被沙子埋了的土長城前,席“沙”而坐,休息片刻。一頭毛驢馱著一對木桶,一步一晃地走過來。後麵遠遠地跟著一個手提吊桶的年輕女人。這是我進入沙漠後見到的第一個路人。我問她:

“請問這是什麼地方?”

“嗨,這‘達’是啥地方都不曉得,告訴你,這‘達’是頭道邊。”進得頭道邊,但見一馬平川。中心地帶幾個足球場大的一塊地裏,山芋長得虎虎有生氣;蕎麥開著白花、粉紅花,莖股有小指粗。我在農村待了一段時間以後,知道當地大人小孩一律叫山芋為“酸圓”(不知道為什麼)。這東西旱澇保收,上可以救人命,下可以填羊肚,是貧瘠地方活人命、救牲口的好東西。蕎麥成了就有蕎麵吃,收工回來扒上幾碗酸湯蔥花蕎剁麵,真是賽神仙呀。頭道邊裏莊稼長得旺,是因為地是“夜潮地”,那是山區的“刮金板”,不可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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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二道邊,頓有出塞之感。天地之間,仿佛寫著“荒涼”二字。原來偶然可見的老頭樹、驢糞蛋,見不著了,映入眼簾的是無邊的流沙。翻過沙壩,還是沙壩,抬頭望去,滿眼是沙的世界。走路滲出的汗水,因日落在即,讓涼風一吹,平添了透心涼。置身於這樣的環境裏,生命如同斷線的風箏,天知道它會飄向何方。未來未知,生命價值幾何?大概也就抵得上沙壩上爬來爬去的“黑牛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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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趕下去的人,大部分得以活下來,是因為大多數農村基層幹部、農民從內心同情這些拖兒帶女、無家可歸的老老少少,或借出房屋,或送米送柴,甚至給予種種方便和庇護。說是“死對頭”,實際上,許多人是多方麵的接濟者。如果“死對頭”的理論真正貫徹到底層,會有更多的人回不來,至少我回不來。被遷趕者事實上為農村所接納。農村基層幹部和農民所表現出來的人道主義精神是偉大的。我寫這點回憶性文字,就是想向世人昭示,善良的農民是有眼光的。他們按照自己的生活邏輯與這些人“和平共處”。正因為這樣,幾乎所有的當年被遷趕者,都可以講出農民如何援助他們的生動故事。我算是其中有寫作能力的人中的一個,如果今天不寫,覺得對不起這段曆史,有負於對“涸轍之鮒”者“相濡以沫”的人。這算是作此種寫作緣由的補充說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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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那位獨個兒趕著驢拉車往前走的年輕社員,後來與我熟悉了。他曾悄悄地對我說:那會子上頭說你是階級敵人,聽了頭皮起疙瘩,我不敢走到你跟前,怕你帶著殺人刀子呢。他的哥哥、後來我的好朋友、隨後又當了生產隊隊長的餘秉金,在我平反以後,到銀川我家做客。酒過三巡,他突然冒出一句:“老哥,當年我那小兄弟沒讓你坐驢拉車,你‘罷’(把ba,當地土語,不要的意思)往心裏去,他那會兒膽怯著呢。”我說:“這是啥時候的事了,他沒有用芨芨草趕我,讓我一個人逍逍遙遙走,我一直感激不盡。”

一個叫蘇步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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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著遷趕罪名,正在沙漠裏跋涉之際,忽見前麵幾股炊煙升起,原來在沙漠深處藏著一個小莊子。我在這個叫蘇步井的地方“監督勞動”,什麼農活都幹了(除了耬地),什麼事情都做了(除了不道德的事)。在萬般無奈的情勢下,被迫待了比八年抗戰還多一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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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原單位批鬥的大風大浪,經了風雨,見了世麵,已經知道“白衣蒼狗變浮雲,千古功名一聚塵”,明白此身本是百姓身。確實沒有再去爭什麼“功名”的雄心。但是,現在要我在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莊子沒有期限地生活下去,精神上很痛苦。我曾經接觸過繁華的大千世界,曾經生活在充滿同窗、同事的友誼和溫情的環境中,我還能回到那個世界去嗎?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可我又不死心。一下子將我打到這麼一個陌生的環境,我還沒有理出頭緒,還不知道怎麼辦好。如果這時有個人來說生不如死,告訴我死比活著好,我真的會去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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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升到兩房高的時候,天氣燥熱了,牛身子開始出汗,渾身濕濕的。這個時候,如果誰不卸夾(ge,架在牛脖子上的彎木)多半是因為起得晚,揭(耕)地畝數還沒完成。叫隊長看見了,他心疼牛,不心疼你,罵你沒商量:“你把你‘大’朝死裏使,你‘大’累死了,我看你咋種!”“你‘大’不會說話,就這麼欺負你‘大’!”牛就是“大”(爹),山民的命根子,你得愛惜你“大”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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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年,當地生態急驟惡化。大夥先掏幹沙蒿,幹沙蒿掏完就掏活沙蒿,後來嫌活沙蒿不好燒,就掏檸條,掏貓頭刺,掏酸刺,什麼好燒就掏什麼。就像推光頭那樣把草原推過去。我是眼睜睜地看著那裏生態一天不如一天。那時,上頭忙的大事是如何造成“天下大亂”,並企圖以“天下大亂”達到“天下大治”,想的是“世界革命”。至於自己眼皮底下的“家人”的燒頭和祖宗留下的這片土地的生態什麼的,排不到大事的日程上。後來,“*”結束,撥亂反正,治國方略走上正道,當地開始人工種沙蒿、檸條。費了好大的勁,成活了一些,但是,還不能說沙蒿、檸條完全恢複了。距離恢複成植物品種多樣,且搭配合理、分布自然、植被密集的真正的草原,還有較長的路要走。生態這東西,成於經年累月,毀於一朝一夕,恢複起來談何容易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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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龍抬頭”,西山雲纏腰,小莊子從過年中醒來。

春的標誌,對我來說,首先是井沿的冰層化開。濕漉漉的,吊一次水,濕一次鞋,但比起嚴冬滑溜溜的冰台安全多了。井繩不再像鋼繩那樣僵硬,吊水也省力了。你看,我變得多麼麻木,連瞎子都能感受到的春的氣息,在我的眼裏,竟是吊水的安全和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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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地也可以偷懶,就是在犁頭插進地裏的時候做手腳。插得深一些,篦得細一些,“揭”出來的地保墒、捉苗。插得淺一些,篦得粗一些,“揭”地的“效率”看起來高了,可是,地裏有“隔山棱”,不保墒,不捉苗。有的時候,揭地者累了,或是人情緒不好,或是牛不聽話,就“揭”這種“隔山犁”。隊長為對付這號事,有時掂著一把鍬到“揭”過的地裏,這裏挖挖,那裏戳戳。一旦發現深度不夠,或者有“隔山棱”,就罵道:“都把工分給我挫了去!”(挫,當地念chai,扣除的意思)他除了“挫工分”,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來對付農民這種自哄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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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揭地的難處是沒人送飯。太陽一人高的時候,各家各戶送飯的老人、娃娃、婆姨提著飯罐,陸陸續續地來到地頭。大家坐在地頭,美美地吃起來。我沒有人送飯,自個兒想了一個辦法:頭天晚上把飯燜好(記得有的時候是草籽加黃米的“二米飯”),裝進我的鋼精飯盒,倒上一點水。事先向生產隊的赤腳醫生餘秉銀要一個空藥瓶,一點酒精,從自己的褥子網套裏撕點棉花出來,做成一個一個小棉球,浸在酒精裏。第二天人家吃送來的飯,我就拔幾棵幹沙蒿,取出一個酒精棉球,放在幹沙蒿底下,用“火曲”(即火柴)點著酒精棉球,讓酒精棉球點著幹沙蒿(荒灘裏風大,直接點沙蒿點不著),等幹沙蒿著得隻剩下火星了,我把飯盒埋進去,三五分鍾後打開飯盒,熱氣騰騰。隊上的人得知我這個“發明專利”後,有的誇我說“化學腦袋,一點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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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盼雨的故事、儀式,多將及時雨視為甘露,從“原始人”到“現代人”,視角如一。南宋詞人王炎說:“人間辛苦是三農。要得一犁水足,望年豐。”這也說明,有“水”才有“望”頭,自古已然。

邊外九年的農村生活,培育了我的盼雨情結。我知道,立秋前下雨是幹旱山區農民最迫切的願望。直到現在,我不能容忍人們罵立秋前的雨,因為那雨給幹旱山區農民下糧食,下清油,下青草,下衣服,下零花錢,下娃娃的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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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長幾乎年年要傳達上頭指示,大意是,收割糧食要把茬子壓低,“在多收一斤草上鬧革命”。莊稼不好,隻好要求多收些草,用來喂牲口。把茬子壓低就意味著腰要彎得更低,後手要抬得更高,當然更費力。於是,我在不容易被別人發現的時候,偷偷地把腰直起來,少出點力,茬子也就高了,隊長要是看見,就說:像個電線杆子,算啥!半天空砍莊稼,有你這樣收的?我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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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分幹部看到農民對自留地具有很高的生產積極性,主張采取比較靈活的自留地政策(如把自留地擴大一些),以冀在大一點的範圍內更好地調動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多打點糧食和其他農副產品。結果被上綱上線,大批特批。發動這種“神聖的批判”能把中國的事情辦好嗎?否,“醉翁之意”本來“不在酒”,而在借“批判”之名,掄起棍子打人。從根本上說,農民對這種“批”沒有興趣,他們對“大田”仍舊能哄則哄,不能哄就敷衍,仍舊隻把濃濃的情和“繡花”的功下在自留地,而不管你把“三自一包”(其中一“自”就是自留地)批得死去活來,體無完膚,罪加一等……(邊外九年,我目睹和體驗一種奇特的“*”“兩極化”現象,即:一“極”是禦用“寫作班子”在媒體上把包括自留地在內的“三自一包”批臭,另一“極”是億萬農民仍舊默默地在被“批臭”的自留地裏精耕細作,在一再鼓吹應割掉的“資本主義”的“尾巴”裏揮灑更多的汗水。筆杆子們的悲哀乎?“左”的“理論”的悲哀乎?抑或是兼而有之的那個時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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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句唐詩說得很有意思:“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間萬事細如毛。”對毛烏素沙漠裏這批挖草者來說,日出後“細如毛”的“萬事”,實際隻是“一事”:抓住剛剛開始的一天,挖到又多又好的甘草。大夥兒沒等太陽“一丈高”,隻有半人高就為那“一事”而四散走開。我不敢一個人“放單飛”,怕回不來。經常是跟在別人後麵,“吃”點“剩飯”(挖些別人挖剩下的甘草秧子)。大夥兒知道我力氣、技術都不行,挖不多,走在一起不至搶挖他們發現的甘草秧子,所以,不躲我。我有時還和他們開玩笑,說“跟個好鬼,喝碗涼水”,在幹旱地帶,“涼水”是好東西啊。一般人可不行,你老跟在別人屁股後麵走,他就罵你:“跟屁蟲,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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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到靈武農場打短工。晚上,上百號短工擠在一個大倉庫裏。白天把被褥卷起來,晚上把被褥攤開打地鋪,一“床”挨一“床”,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秋後的天氣已經有了寒意,被褥底下隻有一點稻草,後半夜凍得哼哼喚喚,還有咬牙、說夢話的。那個倉庫熄燈以後是個不安靜的世界,一直奏著這種“交響樂”。我常常失眠,生出許多悲觀的念頭:世界之大,沒有我二尺寬的安身之地?豬狗都有個能翻身的暖窩呢。今天想起來,覺得是書生牢騷,一來當時那麼多人都這麼睡著,他們什麼“錯誤”都沒有犯過,不也在忍受嗎。二來還有不少人那時恐怕連性命都不保,他們還是開國元勳、將軍、部長、文化名人、民主人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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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前的草原。地上的小草帶著歇息了一夜的銳氣,舒展著身子,似乎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用力吸吮帶著潮氣的空氣。天上的白雲,腳下的褐土,似在互相輕聲訴說昨夜夢境裏的寧靜與和諧。草原日出的速度是很快的,剛見紅紅的弧線在地平線上拋動,不經意間,白晃晃的太陽就曬你的屁股了。草原的寧靜與和諧一下子被這個渾身散發著能量的家夥打破。人手一鍬的挖草者一身的力氣被催動起來,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不客氣地向草原索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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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兩位老漢一起種園子。我從小不吃杏子,所以,園子的杏子也不吃。兩位老漢以為我是因為有“身份”不敢吃杏子。有一天,我發現我的褥子底下有一把熟透的杏子,兩位老漢則坐在門口吧嗒地抽旱煙,裝作不知道。我咬了一口杏子,不想吃,又放下。他們回來睡下,我們都默默無語,悄悄睡過。第二天,餘老漢對我說:“種園子吃點杏子是官的,住衙門跟前還挨便宜板子呢。”我知道他們是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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