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後來,一位社員對我說,我來隊上的前幾天,公社、大隊層層通知下來,說是有“分子”遷趕來隊上改造,隊長讓他給這房子盤個炕,打個灶。他正幹著,有人對他說,那麼認真幹啥,“拍”個土台台子算了,他說,那不能,是人就得有盤炕,要不凍死他……“我這炕不賴吧!”
的確,他盤的炕不賴。好點火,省柴,我在這炕上熬過了頭一個嚴冬,沒有叫凍壞。那真叫“熬”啊,朔風呼呼吹進來,半夜裏牆根結霜,天亮人的眉毛是白的。如果沒有熱炕,非凍成冰棍不可。由此想到,在那個局部環境裏,大、小隊幹部和許多社員是負責任的,他們平白無故接納一個不會勞動的人,還在人到以前把房子拾掇好,沒有讓這個人流落“村頭”。
初到生產隊就印證了“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的古語。人由獸變來,但人終究已經不是獸。人從本質上說,洗刷了獸性的汙垢,在人的心靈深處,亮著一盞人性的明燈,如果那裏麵缺乏人性,那是局部環境造成的,是人的不自覺的悲劇。
3
生產隊一位姓王的老人送我一些吃的東西。一天天剛黑(那是我到生產隊幾天以後,記得那天是中秋),她突然來訪。她挎著一個筐子,上麵蓋著一塊花布,揭去花布,下麵是幾個油餅,一小瓶油炸辣子,還有幾個新鮮酸圓(山芋)。她對我說,出門人“汪涼”(沒有人照料、很可憐的意思,當地土語),你就“罷”(別)想家了。我不認識她,我千感萬謝之後也沒有多說,她放下東西匆匆離去。(她手裏拿著一把鍬,顯然是裝作出來幹活的。)算起來,我離開銀川不出十天,竟然吃出了油餅前所未有的香味。至於那瓶油炸辣子,則叫我就著黃米幹飯美美地吃了好多天。
4
大家都覺得王慶同常年住那間喂豬房實在可憐,所以,當我向生產隊提出想蓋一間新房子時,生產隊革命領導小組立即同意。於是,在眾鄉親的幫助下,我很快有了平生第一件不動產(一間新房子)。遷趕出來是“掃地出門”:開除公職、取消工資、遷趕農村不給一分錢的農村生活安置費。將近七年了,沒有一個人來問過王慶同在農村能不能活下去,也沒有任何組織向接受我的生產隊提供一分錢的補助。總之,掃出一粒草籽,讓它隨風飄,死活隨它去。此時,我沒有錢買木料,生產隊破例讓我在菜園子溝邊砍了十幾棵胳膊粗的柳樹。我又利用社員到菜園子勞動後往回走的機會,請年輕人一人扛一棵樹,幫我把它們帶回居民點。我買不起新門窗,隊上又把從別處拆下來的一副舊門窗借給我。我沒錢雇人幹活,就拚命掙工分,用換工的辦法請本隊的人幫我打牆、打墼子、上梁、運土、和泥、上房泥、裹牆、盤坑、砌灶……孫立義、孫立平、餘秉福、張學義等幾位熱心的年輕人出了大力,隻很公道地要了一些工分,絲毫沒有“宰”我的意思,倒是叫我“宰”了他們一下——我撥給他們的工分標準是較低的。
5
孫立義、孫立平弟兄倆幫了大忙。他倆一個和泥,一個裹牆。孫立義是裹牆能手,他嘴裏叼著棒旱煙,一手接泥,一手使“泥子”,在牆上來回抹。抹到哪裏,哪裏光溜溜。等到旱煙棒子咂完了,嘴騰出來了,就邊抹泥邊說:“人活臉,樹活皮,土牆活的一鍬泥。”他把我的不動產收拾得“窩窩豔豔”(當地土話,很得體的意思),增強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6
那時,人們缺少商品意識,不知道適時宰羊、加快羊隻周轉多賺錢,也沒有保護草原的意識,不知道適時淘汰羊隻、減輕草原負擔、構建養羊的良性循環。隻知道控製集體的羊不讓宰,給國家交夠商品羊以後,就把集體大群的羊養著,朝老養。養羊,隻為抓絨剪毛,思路很狹窄。一年隻讓宰兩次羊(端午、中秋)每次每人能分到二三兩肉,控製得很嚴。
隊上分羊肉,對我有照顧。不是隊幹安排,而是人心使然。有的時候是這樣:輪到給我分的時候,操刀者一刀下去,總有四兩、半斤,先是猶豫一會,嘴喊“多啦,多啦”,手卻把羊肉放到我的筐子裏。周圍沒有人出來反對,倒有人說:“快叫吃喀(去),一個人不當戶(可憐)的。”
7
遇著“鬼打牆”以後,我請隊上的赤腳醫生餘秉銀檢查眼睛。他說,我得了夜盲症。我用身上僅有的一點錢,買了他藥箱裏不多的魚肝油膠囊。他表示,這東西很貴重,你需要就給你吧。我感激不盡。他還告訴我,多吃羊肝能治夜盲。那時,我有一隻自留羊,舍不得宰,沒有羊肝吃。此時,郭登明、孫立義把他們家積攢的幾個熟羊肝給了我(都是從冷凍的倉房裏拿出來,上麵落了灰塵,估計他們家也是攢了很長時間。)。我的夜盲症不久康複了。
8
我的這雙手,給小莊子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次,張玉清托著我的手說:這是秀才的手,哪像俺們(我們)的手,快叫回銀川喀(去)。有的說“那手看不得”;有的則開玩笑說,“那人是雞轉的”。(意即前生是雞,轉人後還保留雞的爪子。)當年常和我一起揭地、送糞的張學義,二十多年後回憶我在小莊子裏的情形,說的也是這雙手,他說,那不是幹活的手,硬叫幹活,造孽死了。郭忠,當年是隊上的學生,現在是寧夏某地一個單位的負責人,他最近在電話裏回憶當年我在隊上的情景說,什麼都記不得了,隻記得你的雙手沾滿膠布,黑黑的,髒髒的,真是受罪了。
一位研究人的體語的學者說:“手是人的另一個自我。”他的意思是,手能傳遞“自我”的意思(符號),也能反映“自我”的狀況(鏡子)。我的經曆告訴我,這話有一定道理。我的那雙“雞爪子”,就是我當時生存狀況的一麵鏡子。
9
社員會上,生產隊郭隊長常用的詞是“以實求實”。
“幹啥活,掙啥工分,以實求實。”
“嘴巧巧不過理,以實求實。”
“農活要來實的,‘罷’(別)來虛的,以實求實。”
“舍不得娃打不著狼,不出大力打不下糧,以實求實地弄。”
我經過分析、綜合、歸納,求證出他的“以實求實”,包含著實事求是的意思。
1966年冬我到北京上訪,回到銀川後又盤桓了一些時日,意在爭取平反。現在看來,那完全是一相情願。灰溜溜地回到生產隊已是兩個月之後。曠了這麼長時間的工,心裏直打鼓。生產隊長一天在地頭當著大隊長和社員的麵說,王慶同出去造反幾十天,以後得看緊點。我心想,這回闖禍了,以後等著“穿小鞋”。不料沒多久他卻派我種園子,我更自由了。
10
這年秋天分糧食時,我擔心工分少,扣我的口糧,郭隊長卻在社員會上說,是人就有二寸長的嘴,把王慶同口糧分上,以實求實嘛。
郭隊長脾氣直,有時也罵人,但他不罵我,還用一種奇特的方式說過我的“優點”。有一次,上頭來人檢查工作,發現沒叫我幹重活,而是在種園子,說了他,他回答說:這人嚇死他也不敢偷懶,不偷菜,不吃果子,種園子對著呢。
11
一會兒哪家竄出茴香、薄荷的香味,那是在烙饃饃。一鍋能烙十來個饃饃,饃饃裏摻有香料,快熟的時候,香飄四野,十分誘人。饃饃周邊是牙花,中心點一個紅點點,樣子也很好看。烙饃饃要用磁窯堡的香砟子,是各家早就存下的,還要用溫火,性急不得,所以掌握火候的多半是老年人。餘老漢是這方麵的專家。烙饃饃的專用帶蓋鐵鍋,隻有餘老漢家有一個,各家輪流借,他也樂意借給。那鍋在年跟前就不得一日閑。受鐵鍋的限製,整個小莊子烙饃饃“工程”要到年三十晚才“大功告成”。事情弄得很局促、緊張,正是過年需要的氣氛。
12
貧農代表是上層在生產隊的政治代表,對“分子”負有監管責任。因為時間長了,彼此熟悉了,就比較客氣。一次,一位上了歲數的貧農代表端著一碗黃澄澄的黃米幹飯,上麵蓋著一勺油汪汪的炒山芋絲,在居民點邊吃邊走。碰見我,他客氣地讓我吃,我很饞,真想吃,但礙於禮節和臉皮,再說,我吃了,他吃什麼呢,我隻好謝絕。也許是互相謙讓的氣氛觸動了他,他突然對我說:
“好好勞動,好好改造……打牆板,上下翻,你不比咱們,你喝過墨水,哪天比咱們有出息。”
他顯然把幾個不同層麵的意思捏在一起了。因為很有意思,所以至今我還記得。隨著時間的推移,對這些話所包含的內涵的認識更清晰了。
“好好勞動,好好改造”,體現的是貧農代表的身份。他使用時興的政治術語,對他自己和我的角色定位準確。這說明,再偏僻的地方,用時代的特色語言說話,一般人是逃不脫的。
“打牆板,上下翻”,體現的是山村老農的生活經驗。不是說他有變天思想,而是說山村老農根據祖輩和自己的生活經驗,推論出世道是變化的,不要把人和事都看扁了。山村老農經驗老到,閱曆豐富,不可小看。貧農代表也不能免此“俗”。
“你喝過墨水,哪天比咱們有出息”,說明山村農民雖然文化不高,但知道文化是有用的,他們對文化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渴求和仰慕。邊外九年,我時時感受到農牧民對文化的敬重。他們對我幾個小時坐在炕上看報不挪窩表示驚訝。有的說,王慶同多會兒比戳牛尻子的強。有的說,俺(我)們再吃三碗幹飯,也趕不上王慶同。
13
1975年6月一天下午,我正生產隊的園子勞動,好像是在翻地。
突然,天降喜訊:王慶同到縣上一趟,找縣委組織部。
天哪!終於等來了這一天。
還不知道有多“喜”,但是,喜事是肯定的了。苦日子就這麼熬到頭了?老天爺,你怎麼沒有事先托個夢給我,好叫我在夢裏先高興高興呢。
我在公社的小飯館裏吃了一碗羊肉臊子麵。這是九年來最香的一碗麵,也是我吃得最舒心的一頓飯。我忽然發現,這個瓷碗怎麼這樣細密,這張桌子怎麼這樣幹淨,門口的陽光怎麼這樣明亮,路上跑來跑去的大狗、小狗怎麼這樣可愛,社員打糧拉車的叫驢,吼起來怎麼這樣好聽,好像在唱戲。我到公社商店買了一盒煙,售貨員臉上都帶笑。
要離開生產隊了,我趕著驢拉車,到園子拉鋪蓋。
園子十來畝水地,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腳跡,每一株菜苗都有我的手印。我和種園子的兩位老漢朝夕相處,和和睦睦,得到他們許多幫助。如今,我要半途離去,而且說走就走,彼此都不免淒然。餘老漢說,你走吧,這地方遲早不是你待的,外頭待不住呢,再來種園子,隊上也缺一個會計者……我說,我遲早會回來看你們。我把一把用得鋥亮鋥亮的鐵鍬留給園子。餘老漢到地裏扒開覆蓋在韭菜上的驢糞蛋末,割了一點韭黃(平時大家舍不得吃),用清油炒了炒;張老漢把黃米幹飯悶得爽爽的——就是悶得幹幹的,黃米一顆顆都見著,平時可不是這樣,有意把水摻得多一些,悶出來的是軟飯,意在節約糧食——中午時分,我們仨老漢盤坐在地窨子的炕上,默默地吃了最後一頓團圓飯。我要洗鍋——平時我洗鍋的次數多一些,因他們已是實實在在的老漢,而我隻算“半褡子”老漢,30多歲嘛,我多洗鍋是完全應該的——兩位老漢無論如何不讓我洗了。搶來搶去,還是張老漢洗了鍋。我要走了,他們堅持替我背鋪蓋、提糧袋爬上崖堖,安放在驢拉車上,目送我趕著驢拉車遠去。一個高坡上完了,我回頭望去,他們還站在崖堖上。
14
一種機遇把我和他們聚合在園子,一起生活了幾個年頭。他們不嗬斥我,甚至沒有大聲和我說過話,給我不少生活的自由空間。按照常規,他們是可以把我的生活“螺絲”擰緊,叫我氣也喘不過來。此刻我要離開他們,他們目送我,不願回去。古人說,“寸心千裏目”,意思是隻要心裏有,就等於長了“千裏目”,多遠都能看見。我相信,我們仨都有“千裏目”,我們會在“寸心”裏相會。
15
1981年,在鹽池縣委和銀南地委的關懷下,我的家屬戶口全部轉為非農業戶口,我離開公社,到鹽池縣委宣傳部工作兩年。
16
1983年,我從鹽池縣回到當年被勒令遷趕出的地方——銀川市,得以“重操舊業”——17年前從事新聞實際工作,17年後從事新聞教育工作。
此時我47歲。
17
所幸的是,我個人交好運。曆史寬待我,給我留下47七歲以後的“青春年華”。一些人,和我一樣,含冤背著類似的罪名,未能活出來。我活了出來,就要抓緊47歲以後的日子,做點對人民有用的實實在在的事情。邊外九年,千方百計不忘自己,不丟自我,就是為這個。現在有了機會,怎能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