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所農宅深藏於竹林之中,透過搖曳的竹影,看到有微弱的油燈光投射在窗上,沒有狗吠,也聽不到其他動靜。我回頭望去,月色迷離,方才看到的一切都已經隱匿到了黑暗之中。“喂,老鄉,有人嗎?”我走上前去在門板上扣了兩下。須臾,聽得門內發出了窸窸簌簌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露出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斑白零亂的頭發下是一雙呆滯無神的眼睛,這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你是誰?”門內的阿婆狐疑的目光盯著我問道。“我與同伴走散了,我迷路了。”我想還是不要透露此行的真實意圖才好,這山裏的氣氛著實是有點詭異。阿婆閃開身子讓我進了屋,湘西山裏人一般是不會拒客的。這是三間土房,堂屋裏十分簡陋,除了靠牆角立著鋤頭鐵耙之類的幾件農具外,隻有一張粗糙的八仙桌和兩把椅子,桌上點著一盞破油燈,光線暗淡。“阿婆,您這兒有吃的麼?”我此刻肚子空空的,實在是餓了。“隻有紅薯。”阿婆邊說著轉到後堂去端來了一簸箕煮紅薯,放在了桌子上。“謝謝。”我伸手抓起了一隻紅薯,阿婆的目光掃了一眼我手掌上的六指,麵露詫異之色。“阿婆,這裏是什麼地方?”我嚼著紅薯問道。“烈烈排。”阿婆回答道。哦,終於找到了。“方才來的路上,我看見有一片墳地,還有好多貓頭鷹蹲在墳頭上呢。”我又抓起了一隻紅薯。阿婆看了我一眼,說:“烈烈排在我們苗家土語中就是老鼠很多的意思,老鼠又喜歡在墳墓裏做窩,因此就引來了貓頭鷹。”哦,原來那些貓頭鷹是在墳墓上捉鼠的啊,如此,我心中略微感到踏實了,方才倒是虛驚一場。“你們這個村子挺偏僻的,好像住戶不多麼?”我試探著問。“村裏沒有電,上個月蕭老頭也搬走了,現在就隻剩下我們一戶了。”阿婆歎了口氣道。看來是白跑一趟了,我想。油燈暗了下去,劈啪作響,阿婆拔出發簪挑了挑燈芯,光線驟然間又明亮了起來。此刻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方緊貼在牆上的一個小鏡框,鏡框內鑲著一張發黃了的兩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這是一張三個人的合影,曝光不太足,畫麵有些暗淡,左麵是一個清臒消瘦的中年男人,表情嚴肅。右邊是個中年女人,盤著發髻,裝束古怪,帶著異域情調,那雙眼睛仿佛在直視著我。這女人的麵龐和眼神兒好像在哪兒見過的,我心下尋思著。中間之人是一個麵龐清秀的青年男子,身著淺色中山裝便服,頭戴灰布帽子,右手輕輕的搭在了左麵那個男人的肩頭,麵露著微笑。這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了,尤其是他那搭在中年男人肩頭的右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長著六根手指……那人是我的父親。阿婆留意到我在目不轉睛的盯著牆上的照片,臉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她指著照片說道:“這是當年在老撾時拍的照片,算算都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左邊的那個就是我的男人,瞧他那時候多年輕帥氣啊。”“是啊。”我隨口附和道。“中間的叫皇甫哲人,是我男人在勘探隊時的湘西老鄉,右邊的女人是當地人,聽說是個巫師。”阿婆逐一解釋道。我以前從來沒見過父親有這張照片,他是一個不喜歡照相的人。望著我那駝背老父親年輕時的模樣,那清秀的麵孔,憂鬱的眼神,淡淡的微笑,一時間心裏覺得甜絲絲的。“他死了三十多年了。”身後傳來阿婆歎息的聲音。“誰?”我不經意的說道。“皇甫哲人。”我笑了,甚至微微的笑出聲來,我的父親,我的六指老爹明明在家裏活的好好的。“阿婆,您錯了,皇甫哲人尚在人世。”我忍住笑意更正道。“你怎麼知道?”阿婆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臉上遊移著,最後落在了我右手的六指上。“是的,我叫皇甫小明,是皇甫哲人的兒子,您瞧,這是皇甫家的遺傳。”我將右手掌湊到了油燈下,第六根手指長在了小拇指的外緣,與照片上父親的六指一模一樣。阿婆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好久,最終依舊搖了搖頭,開口道:“這是不可能的。”“為什麼?”我奇怪道。“我家男人親手將皇甫哲人下葬的。”阿婆一板一眼的說道。“那你家的阿伯在哪裏?”我心中不快起來。阿婆猶豫了一下,站起身端起了油燈,說道:“跟我來吧。”然後轉身走入西屋,我疑惑的跟在了後麵。西屋裏靠牆放著一張古舊的老式床,垂落下來的白紗蚊帳估計久未清洗,已經泛黃,散發著一股黴味兒。走近床前,我隱約的感受到了一絲死亡的氣息。阿婆拉開蚊帳,撩在了掛鉤上,將油燈湊近前來……床上躺著一個垂死的老人,骨瘦如柴,顴骨高企,眼窩深陷,緊閉著雙目,發須及枕,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跡象。“這就是我的男人吳子檀,已經睡在這裏二十來年了。”阿婆幽幽的說道。我默默的望著這個瀕死的老頭,此人如論如何與照片上那個麵目端*肅的中年人掛不上號,這是一個曾經和我老爹相識的人,可奇怪的是,父親卻從未有提起過。此刻,一絲隱隱約約的不安悄悄地浮上了心頭。“子檀,你聽到我說話嗎?”阿婆對那人溫柔的輕輕說道。床上的老人沒有反應,空氣凝固了般的死寂。阿婆停頓了一下,又繼續的說下去:“你還記得三十年前在老撾時,勘探隊的同事皇甫哲人麼?你說他已經死了,是你親自下的葬,可是今天他的兒子卻來了……”我發現那老人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睛依舊緊閉著,裸露在被子外麵的那隻瘦骨嶙峋的手輕微的動了一下。“我知道你聽見了,你是不是想說什麼?”阿婆問他道。老人幹癟的嘴唇微微抖動了一下,自嗓子眼兒裏發出少許氣息。阿婆彎下腰來,將耳朵輕輕的附在他的口邊:“子檀,你想說什麼?”老人依舊是咕嘟著,我靜靜地傾聽著,卻什麼也聽不出來。“帕蘇姆?你是說照片上的那個巫婆?”阿婆重複著問他道。老人仿佛點了點頭,然後又歸於沉寂,不再吭氣了。“我們出去吧。”阿婆重又放下帳子,端著油燈走出房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實在是憋不住了。阿婆將油燈放回到桌子上,眼睛望著我,歎口氣道:“好吧,我就把當年子檀告訴我有關皇甫哲人的事兒說給你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