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再次睜開眼睛醒來時,四周黑寂寂的,天空中烏雲已盡數散去,繁星點點,惟有一抹清涼的月光灑落在了山林間。“我睡了很久?”我躺在一株老樟樹下,疲憊的開口說道。月色如水,虛足道長清瘦的麵頰側影,他眉頭緊鎖,凝視著蒼穹,仿佛一尊石雕般。“唔,你醒啦。”道長轉過頭來。“道長,你在想什麼?”我問道。“石惹似乎對我們隱瞞了什麼。”道長若有所思的自語道。“隱瞞?”我詫異不已。“嗯,”道長沉吟著,“那個竹門的後麵,貧道分明看見了一個人的衣角。”“啊……”我吃了一驚,“內屋裏有人?”“嗤……別做聲。”道長突然悄聲說著,隨即抱起我悄悄地隱藏在了一簇濃密的灌木後麵。片刻,林間小路上便傳來了窸窸窣窣枯葉踩踏的腳步聲。我伏在道長背上,伸手輕輕的撥開灌木枝葉,吃驚的望著月光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一個頭戴青布帽、身著黑色長衫,腰上紮著條黑腰帶,骨骼清臒的老頭在月光下款款而來,身後默默的跟著個人,黑色的鬥篷裹住身軀,腦袋上一頂高筒氈帽,麵色慘白呆滯,竟然還閉著雙目……“哈哈,石惹師傅,這麼晚了,是要去哪兒啊?”虛足道長突然發出了一聲冷笑,音質刺耳。黑衣老者驀地一怔,止住了腳步,手中的一麵小陰鑼輕吟了一聲,身後那怪異之人聞之渾身一哆嗦,隨即筆直的站立住了。“唉,還是碰上了……”石惹支吾道。虛足將我放在地上,然後走出灌木叢,站在了月光下,平靜的望了一眼石惹身後之人,嘿嘿道:“石惹師傅原來是位‘趕腳師傅’。”我手撥開灌木,瞪大了眼睛,呆呆的望著月光下的黑袍人,驚訝的合不攏嘴巴,難道此人竟然是一具屍體?“他是省城裏人,家裏不想其火化,所以我帶他回老家去。”石惹頗為尷尬的解釋說道。“他真的是一個死人?”我禁不住的走出灌木,來到黑袍人麵前,借著清涼的月光,好奇的打量了起來,湘西趕屍已經絕跡數十年了,想不到今夜竟能親眼得見。我是一名文物工作者,對家鄉的古老風俗與傳說並不陌生,自古以來,湘西沅江上遊的沅陵、瀘溪、辰奚、敘浦一帶都是高山深穀,非但官塘大路沒有,山道亦是十分的崎嶇難行。如果有人客死異鄉,無法運回棺材回故鄉安葬,唯一的辦法,便是請趕屍匠帶死人走回家。趕屍的地域範圍往北隻到朗州(常德),不能過洞庭湖的,向東到靖州,向西不過涪州和巫州,若向西南則可達雲南和貴州了。被譽為“中國鄉土文學之父”,有著苗族血統的作家沈從文曾在他的一篇文章裏如此描述湘西趕屍:“經過辰州(今沅陵),那地方出辰砂,且有人會趕屍。若眼福好,必有機會看到一群死屍在公路上行走,汽車近身時,還知道避讓在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樣……”沈先生是我們家鄉出去的名人,著述嚴謹,他說有就肯定是有的。循著月光看上去,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蒼白而無血色,雙目緊閉,胡須剃得溜光,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我伸手到其鼻下探了探,果然已無任何氣息。“聽聞趕屍源自苗醫,看來確實不假啊。”虛足道長感慨道。石惹尷尬的咧了咧嘴,遂解釋說道:“趕屍術原本是祝由科旁支,湘西古時為楚國疆域,‘巫’即是從此地發源的。”“石惹師傅,貧道也是頭一回見趕屍,你是如何做到令死屍走路的呢?”道長疑惑的問道。石惹頓了頓,最後還是道出:“走腳法師要用辰砂,也就是朱砂,當以湘西辰州沅陵出產的為上,塗抹於屍體的腦門、背心、心窩、手心和腳心七處以鎮七魄,填入耳鼻口以封三魂,施辰州符咒,屍體自然便會站起並行走了。”虛足點點頭,兀自悵然不已:“道,可道,非常道,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矣……”他轉過話題,不解的詢問,“貧道清早便已上路,石惹師傅走腳晝伏夜行,何以追得上?”“道長不曉得此地路徑,何況背負著一個病人,此地離家不過是二十餘裏而已。”石惹解釋說道。虛足聞言歎息道:“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道長,天光前可順路送你們一程。”石惹說道。石惹師傅默默的走在頭裏,身後亦步亦趨的緊隨著那具死屍,道長依舊將我負於背上,跟在了後麵。月色朦朧,山林靜謐,清冷的月光灑在這一隊夜行人身上,顯得無比的怪異。我伏在道長肩頭,眼睛盯著前麵的那具行走的屍體,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最後困勁兒襲來,便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再次醒轉時,天色已微微放亮,耳邊傳來鳥兒的恬噪聲。晨曦中,一道道石灰岩與白雲岩形成帶狀的陡崖,如同延綿不盡的石頭長城般。崖下生長著許多粗大的闊葉喬木林,樹高達20餘米,一人抱粗,樹皮呈灰褐色,倒卵狀的葉子,生有銀灰色鱗秕疏毛。“這便是深山黧蒴樹了,翻過前麵山崖,就到了借母溪。”石惹師傅低沉的聲音,輕輕敲了聲陰鑼,隊伍停了下來。“多謝石惹師傅相助。”虛足道長由衷的感激道。石惹手指著山崖下麵的一個小山洞,說道:“如今湘西已經沒有了‘死屍客店’,白天隻有暫時棲身在這裏,日落後再上路。”老人頓了頓,又叮囑道,“道長,這孩子滲出黑汗,便斷然無救了,你們趕緊去吧。”“那麼,石惹師傅,貧道就此別過,日後若有為難之事,可來嶽麓山雲麓宮,貧道定當盡力。”虛足拱手施禮道。石惹老人沒有答話,歎息著帶領那具死屍走入了山洞。“江湖人重義,如今已是不多見了。”虛足道長唏噓道,然後背負著我,直奔崖上而去。待到崖頂,清晨的一縷陽光已經直射過來,舉目望去,好一處空山幽穀啊……但見峰巒疊翠,林密峽深,鳥鳴瞅瞅,不絕於耳,溪流潺潺,霧氣藹藹,恍若仙境一般。“真是個修行的好去處啊。”道長讚歎不已。但願找得到“腐屍覃”……我想。就在這時,耳邊隱約傳來了急促的狗吠之聲。“這裏杳無人煙,怎麼會有狗叫呢?”我疑惑不解的說道。道長的臉色驟然間變得嚴肅起來,眉頭蹙起,急轉身回望崖下,我也將目光投向了陡崖那邊的岩洞。透過樹枝空隙,我看見了好些個持槍荷彈的武警正聚集在了石惹師傅寄宿的那個小山洞前,兩條黑褐色的大狼狗凶神惡煞般的對著洞孔狂吠著……虛足道長歎一聲道:“石惹師傅有麻煩了,事皆因你我而起,貧道豈能坐視?看來隻有貧道出麵,才可將那些追捕我們的警察引走,小明,貧道若是一時回不來,你要自己去找‘腐屍覃’,盡快解去屍降,萬萬不可耽擱,知道麼?”“知道了。”我心中一熱,眼噙淚水,從小到大,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江湖中人的這種俠肝義膽。“來,孩子,把這根‘鬼索’戴在腰間。”道長自懷裏掏出那根係著小銅鈴的朱紅色小繩子,解開了我的上衣,並將其纏繞在了我的腰間。虛足道長慈祥的目光最後瞥了我一眼,隨即身子一縱,身影消失在了莽莽的原始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