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8年 子承父業,回國挑起舊工廠重擔(1)(1 / 3)

柳鈞順利入關,心無旁騖地直奔出口。他的爸爸在病床上等著他,他已經在回國手續和回程飛機上耗去太多時間,現在他必須分秒必爭趕回老家——闊別六年的老家。他心裏默念著姑姑的吩咐:國內建設日新月異,別怕,出機場找輛出租車,一定找黃色的強生或者綠色的大眾,如此這般地談價……

柳鈞膚色黝黑,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唯一的行李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隻雙肩包,看上去更像一個旅行者。

磕磕碰碰地穿過迎客的人讓出的一條羊腸小道,柳鈞聽到一個有點猶疑的聲音,“柳鈞?請問是柳鈞嗎?”柳鈞順聲音找去,見叫他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一張白皙的臉上架一副黑色細框眼鏡。柳鈞一時記不起他在國內有認識這麼個儒雅瀟灑的熟人,他的朋友,用他媽媽的話說,都是野人。“我是,請問你……”

“我是錢宏明。”錢宏明沒有一句廢話,隻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但他一點沒忘捕捉柳鈞眼裏的複雜神色,他今天來這兒也是滿心複雜,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柳鈞,因此,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以不變應萬變。

柳鈞啞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氣質出眾的人真是當年帶泥土豆一樣的錢宏明?他試圖從已經領路走在前麵的背影裏找出過去熟悉的影子,可是沒有,似乎連錢宏明的身高和體重都已經迥異於過往。可是他心裏分明又認定這就是錢宏明,那個從小學一起跳級,一起占領年級成績榜前五,一起升級重點初中、高中,住校是上下鋪,曾經親如兄弟,又在出國前玩命打上最後一架、彼此揚言恩斷義絕的錢宏明。他竟然認不出錢宏明,或者說,錢宏明才是變化日新月異,渾身煥然一新。六年,時光荏苒。

走在前麵的錢宏明同樣一臉繃緊,他應該已是多年從商,長袖善舞,可他今天麵對顯得陌生的柳鈞,尤其是兩人之間曾有那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他心中絕無底氣。但是他深呼吸一下,有意快步搶在前麵不斷地背著柳鈞深呼吸,眼看走到空曠處,他倏然止步,竭力鎮定地道:“我今天剛好在上海出差,猜你應該是這個航班……”說著,他艱難地伸出右手。他等待著被天之驕子、脾氣火爆直接的柳鈞拒絕。

柳鈞的臉皮微微顫動,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出去,迎住錢宏明的手,六年之後,兩人的手又握在一起。“謝謝你特意來上海接我。我爸情況怎麼樣?”

錢宏明看著一黑一白兩隻就像象征亞非大團結的手,輕咳一聲掩飾被柳鈞識破的尷尬,“你爸已經被搶救過來,目前已無大礙,看起來也不大會影響以後生活。醫生說,是你回來的消息激發了病人強烈的求生欲望。”

柳鈞心中大石落地。他欲言又止,很知道錢宏明如此了解情況意味著什麼,現在換成是他深呼吸。“謝謝……我放心了。”

錢宏明無聲瞥上一眼,借抽回手拉開桑塔納2000車門回避話題。安頓好行李,才道:“你一路辛苦,休息會兒,這一路還很長,不過已經有一段是高速公路了,晚上就可以到。後座正好有飲料、麵包,如果餓了,請自己拿。”

柳鈞憑過去對錢宏明的認識,他相信,後座的麵包絕不是正好存在,就像錢宏明不是正好在上海出差才會拐過來接他一趟,這一切都是錢宏明一貫的精細。但他已經不會如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地揭穿,過去,意味著曆史,曆史不可能複製。而且,有那麼多的過去,他不願意去麵對,去揭開。

車窗外麵,是五光十色的上海。“宏明,你在做什麼,結婚沒有?”

“我結婚了,去年結的,是大學同學。我畢業後一直在進出口公司混著。你呢?有沒有做你理想中的工程師?”錢宏明一手摸出名片,遞了過去。

“我有一個女友,德國本土人,美麗性感。我正在實現從小的理想,現在是Senior Engineer。德國男孩從小玩榔頭改錐,幸好,我從小拿金工車間當遊戲廳,沒給華人丟臉。你的進出口有沒有受金融風暴影響?”柳鈞看錢宏明的名片,見上麵寫的是機械進出口公司出口二部經理,“呀,把你的計算機專業丟了?”

錢宏明細細感受著柳鈞一如既往的驕傲和直爽,同時鬱悶柳鈞沒提一句他得來不易的經理頭銜和他駕駛的專車。他口是心非地道:“是啊,生計麵前,什麼都可以……”他忽然意識到這話不能說出,尤其是不能在柳鈞麵前提起,他硬是將“拋棄”兩個字吞下,“嗬,我們公司主要出口歐美,那邊的市場幾乎沒太大影響。聽說歐洲那邊玻璃天花板①的現象很嚴重,看起來你混得比想象中好。不過升管理職位的時候會不會受影響?”

“我隻需做好我的技術,管好我的團隊,不需要想什麼玻璃天花板。或者我資曆還淺。”

兩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說話,盡量不去接觸那條橫亙在中間的傷疤,再無小時候的放肆。柳鈞最初還好奇地打量著沿路的欣欣向榮,但一會兒就倦了,連日的擔憂和旅途疲累,爸爸康複的好消息,還有錢宏明平穩的行駛,他開始似醒非醒。可是他意識裏卻是為六年來第一次回國激動,為出來時候看到那麼多東方人的臉而激動,還有,為第一個遇到的熟人竟是錢宏明而激動。他放下車椅靜靜抱胸而臥,腦袋裏卻開始不斷閃回過去的一個個片段,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得很好,沒想到畫麵卻是那麼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