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宏明看看安靜下來的柳鈞,仿佛能聽得到柳鈞均勻的呼吸。他不由得輕輕自言自語:“你終於也成熟了。”他再看看自己放在漆黑方向盤上的手,這雙手保養良好,皮膚清潔白皙,指甲紅潤光澤,顯然不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反觀柳鈞的,錢宏明在停車等候時候特意仔細觀察,那雙號稱彈鋼琴的手看上去是如此粗糙,甚而骨節粗大。他微笑了,放棄專業又怎麼了,他還放棄保送研究生呢,可是他掙回完全屬於自己的天下。他迅速脫穎而出提增出口業務量,迅速在公司奠定自己的地位,迅速從公司宿舍跳到豪華裝修的三室一廳,迅速擁有自己的車子並從夏利換為嶄新上市的桑塔納2000,他讓女友多年如一日地拿崇敬的眼光仰視他,讓她無悔跟著他來沿海發展,一直到把她變為他的妻子。他根本不計較柳鈞今天的相見不識,他反而喜歡,這說明他已經脫胎換骨。有什麼比六年不遇老兄弟的相見不識更能說明問題的呢?
錢宏明的心兒在歡唱。但他沒將得意形於色,他細心地調高了一些車廂裏的溫度,免得大大咧咧的柳鈞著涼。柳鈞現在是製造業發達的德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錢宏明心算一下國內從研究生畢業升高工所需的時間,他不知道德國的工程師考核體係如何,應該是更嚴格吧。看起來柳鈞一個人在德國打拚也混得很出色,無愧這一副好腦袋。雖然兩人曾發毒誓從此恩斷義絕,可那時候都是孩子,算不得數。錢宏明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他在為舊日的好友深深地驕傲。今日不辭辛勞驅車五個小時來上海機場迎接柳鈞,看似受姐姐所迫,其實,又何嚐不是他的半推半就?看今天見麵的樣子,柳鈞不再與他水火不容,是柳鈞成熟了吧。不管是什麼原因,也不管柳鈞心裏怎麼想,他希望兩人恢複邦交,即使隻是麵子上的邦交。他在這世上誰也不欠,隻欠姐姐和柳鈞。他希望能有機會償還心中愧意,他會說到做到,他已非過去一無所有的小男孩,他現在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隻是,需不需要將六年前的那個道歉說出口?這是錢宏明再深呼吸也無法做出的抉擇。他思來想去,心存僥幸地認為,他而今主動來上海接柳鈞,應該夠說明一個態度,以兩人過去的深交,柳鈞應該領會他的意思。
但錢宏明雖這麼想,心裏卻一直放不下,一路糾結。到高速路口,他細心地下來檢查一遍車況,剛坐回駕駛座,聽旁邊柳鈞問他:“宏明,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沒聽清。”錢宏明被問得一頭霧水,見柳鈞睡眼惺忪的樣子,心裏了然,笑道:“夢到我?我在你夢中是不是老樣子?”
柳鈞疑惑地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好久,才一個訕笑:“我做夢向你道歉,可就是聽不見你回答我什麼,我急了。這個道歉在我心裏埋了三年,我不能不說出來。”柳鈞說著坐正身子,換上一臉嚴肅,“宏明,原諒我過後好幾年才意識到那件事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我不該為此與你打架。我向你道歉。”
錢宏明想不到,最大的受害者柳鈞竟先說出道歉,他怔住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你沒錯,你不需要道歉。是我不該……”柳鈞做個手勢打斷錢宏明往下說,錢宏明也是對過往的事情難以啟齒,順勢轉開話題,“那麼你可以停止六年的自我放逐回國嗎?”
“我沒放逐,你看,我過得挺好。你還是這麼周到,宏明,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嗎?”
錢宏明沒想到這個結能如此輕易解開,他不由眉開眼笑起來,“怎麼會不是呢?我知道你回來,心裏別的什麼都沒有,隻有高興。”
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柳鈞不再睡覺,兩人一路說話,搶著說自己現在的生活,中間仿佛沒有隔閡的六年。到達柳鈞爸爸住院的樓下,錢宏明不由自主收起興高采烈:“柳鈞,我就不陪你上去了。”
柳鈞了然,道別後一個人拎包上樓。別說是錢宏明不願見他爸,他自己當年也是帶著深深的蔑視和仇恨離鄉背井,若不是爸爸中風住院,他說什麼都不會回來。可血緣就是那麼神奇,接到姑姑打來電話,他比任何人都心急,那時候他正啃雞翅,恨不得把那堆雞翅插在背後,飛回家來。而眼下,他等不得電梯,飛奔躥上七樓,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病房門口。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爸爸,和正不知忙碌著什麼的姑姑,柳鈞心裏莫名其妙的輕鬆:沒有別人。
柳鈞跟衝上來的姑姑抱在一起,他扭頭看去,爸爸似乎沒老,反而胖了好多,一張臉還比記憶中光滑,也不大看得出病態,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幾乎與常人無異。於是,柳鈞麵對爸爸一貫大嗓門的招呼和爸爸急切伸出的手,躑躅了。姑姑見此悄悄退出,幫爺倆掩上門。
柳石堂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依然眉開眼笑。“阿鈞,爸爸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沒派車去接你,讓你一路辛苦。其實你不用來,你看,爸爸什麼事兒都沒,醫生還讓我明天下床試試走路。來,喝可樂,連你姑姑都還記得你愛喝百事可樂,你自己來拿。還有柿餅、豆酥糖、綠豆糕……”
柳鈞滿心波濤洶湧,可是擋不住爸爸洶洶來襲的關懷,尤其是爸爸的若無其事更讓他無法沒有表示,他索性搬方凳坐到爸爸床頭,抓一瓶可樂打開,猛灌兩口才道:“宏明去接我了,他還是那麼周到。聽了他對你病情的介紹,我才放心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