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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舟

按風俗,煥定下親,要給那個人納一雙鞋。煥的那個人是當兵的,納的鞋是布鞋,部隊上沒法穿,她決定不納鞋,改納鞋墊,以鞋墊代替鞋,表示心意。

煥找來一些碎布頭,用案板背麵抿褙子,做納鞋墊前的準備。

娘坐到樹蔭下縫衣服,望著煥認真地抿褙子,臉上掛著會心的笑容。

煥抿好一層碎布頭,再刷一遍糨糊,把從公社百貨門市部扯的皂白洋布,用掃炕笤帚平嶄嶄地抿敷上去,操作形勢,頗似書畫裝裱。弟弟下學回來,見煥用新白布抿褙子,感到奇怪,他問,納鞋底沒必要使好布,咋用新白布抿褙子?

煥衝弟弟一瞪眼說,小孩子少管閑事,站一邊去!

弟弟扭臉瞅娘,娘哧哧光笑不言語,笑得弟弟更加懵懂了。

曬幹的褙子白亮得像紅薯幹。煥比著那個人送給他的那雙軍用膠鞋,剔下來鞋墊樣兒。剔下來的鞋墊樣兒二合一,正反麵都是白色,邊沿卻露出雜色布,煥嫌不雅觀,就用納底繩納一圈白布芽,這樣看上去裏裏外外都是素白的了。

納好鞋墊邊,接下來該納瓤了。煥不想納鞋底樣的一圈圈那麼納,納出來的鞋墊像粘了芝麻的牛舌頭燒餅,她想用彩繩納出故事來。煥考慮到那個人當的是炮兵,打算鞋墊上納出大炮圖案,於是她向弟弟借打仗的小人書,在上頭找大炮的畫樣兒。弟弟問她借小人書幹啥?她說不幹啥,看看。弟弟說她平時不看小人書,咋突然要看小人書了,這為啥?她說不為啥,隻是想看看。看不白看,她給一塊錢,能買兩三本小人書。弟弟說先給錢。她罵弟弟狡猾得都趕上老狼了,姐也不信任,從衣兜裏摸出一塊錢遞過去。弟弟見錢眼開,高興地跑出屋,不一會兒抱來一紙箱小人書,說她慢慢看吧,別給弄壞就行。

煥翻看了幾本小人書,找到大炮的畫樣兒,用鉛筆描到鞋墊上,腳根處一門炮,腳掌處一門炮。煥端詳她描下的大炮,霍地想到一個問題,大炮周圍又該納啥圖案呢?她繼續翻著小人書,找與大炮有關聯的圖案。當翻到一張裝彈的畫麵,她豁然開朗,自語道,四邊納上炮彈圖形不是很好嗎?

確定下來圖案,煥染了點軍綠色和土黃色納底繩,軍綠色的納大炮用,土黃色的納炮彈用。

下雨天。隊上不出工,煥搬把小板凳,坐屋門裏頭納鞋墊。幾位姐妹來串門,見她納鞋墊,問給誰納,要看,她不讓,鞋墊藏到背後,一位姐妹到她背後去搶,她回手將鞋墊抱到懷裏,害羞得臉也埋到臂彎內,但未料到,一部分鞋墊從胳臂下露出來,讓另一位姐妹猛的一拽,抽了出來,姐妹們看到上麵納出的大炮圖案,立馬猜出是給黃莊那個人納鞋墊。

這裏的女孩定下親,有了婆家,不說對象,說那個人,或說啥莊的那個人。煥的那個人是河那邊黃莊的,姐妹們自然對著煥要稱黃莊那個人。拿住鞋墊的這位姐妹,伸開手柞一柞鞋墊,驚歎道:喲,黃莊那個人的腳怎麼這麼大!

腳大走四方,煥可得看牢些,別讓黃莊那個人走丟了。

看不好看住,弄繩子牽住就走不丟了。

人家現在正當兵,離咱這兒有上千裏,咋得用繩子牽呢?

寫情書呀,情書是最好的繩子,煥初中畢業,情書還不會寫嗎?

姐妹們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煥臉紅紅的,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笑恐姐妹們戲謔說到她心坎上了,不笑怕姐妹們說她惱了,此情景真有些像過去出嫁的閨女,急上轎不行,拖不上轎也不行,非得讓人攙著走三步退兩步扶進轎才好。

煥的意識裏,沒結婚前兩個人的信叫情書,結婚後兩個人的信才叫信。不過,她心裏把信與情書分開,口頭上統統稱做信。她給那個人寫信,不像那位姐妹說的“情書是最好的繩子”。並未考慮到以信視做繩子牽住那個人,她隻是掛念那個人才寫信,為了了解那個人正做什麼,部隊上過得好不好,也想把她的近況與思念之情告訴那個人。剛開始寫信時,她和那個人半月相互寫一封,那個人信上說“喜歡她”,她回信時心嘣嘣跳著也寫了“喜歡他”。

前些日子,那個人來信說,他提幹當了排長。煥認為,排長跟村裏的大隊長一般大,部隊上班長不算幹部,排長算,村裏小隊長不算村幹,大隊長算,她為那個人當上大隊長那麼大的官興奮不已,去信鼓勵那個人好好幹,排長幹好了能升連長,連長幹好了能升營長,營長幹好了能升團長,升到團長就跟縣長平級了。官做到縣長可風光透了,全縣的人都知道。

煥決意信中告訴那個人,她正給他納鞋墊,尚不打算講明鞋墊上納的啥圖案,隻說納的圖案跟他當兵有關係,讓他猜是什麼。信發出去後,煥再納鞋墊,一針一針紮過去紮過來,哧哧抽繩子的聲音。仿佛同她心裏的聲音共鳴著:咋還不回信呢?

那個人的身影時常浮現煥眼前,尤其是燈下納鞋墊。納著納著她就發愣了,凝視燈光模糊的地方,看到那個人立在那裏衝她笑,笑得她泛出一臉羞色。不好意思再跟他對視,埋下頭說,你老笑啥?聽不到回話,她抬頭去望,那模糊的燈光處,不見了那個人的身影,靠牆站著的變成一卷高粱杆箔。

煥跟隊裏的婦女在地裏鋤草,半晌休息時,婦女將鋤把擔到壟溝上當板凳,坐下來嘮嗑。她們是過來人,闖過天門陣,嘴大都很破,總愛嘮男人女人誰誰兩口子的事,昕得姑娘們全塌著眼不吱聲,光支楞著耳朵聽。有個本家嫂話鋒一轉,話題落到姑娘小夥上,說著說著問煥,黃莊那個人拉你的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