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大哥!”一個聲音熟悉的呼喚遠遠傳來。黃宗羲抬頭一看,發現那位任性的弟弟已經在住所前守候著。暮色四合的薄黯中,他那身白色的直裰被晚風吹得飄拂不定。
“啊,大哥回來了!”大約沒有得到黃宗羲的答應,黃宗會又快步迎上前來,急煎煎地問:“那邊的事都安排妥了麼?劣弟打算這就回去,隻不知有沒有過江的船?”
黃宗羲看了弟弟一眼,心想:“早先不讓他來,他偏鬧著死活要來,如今我還沒開口讓他走,他就又急著要走了!”由於更多了一分不悅,他便故意不回答對方的問題,隻是淡淡地問:
“嗯,你坐了這一天的船,不覺得累乏麼?”
“啊,剛才趁大哥不在時,小弟已經歇過了!”
“唔,飯呢?”
“也吃過了!”
“可是,人家水寨那邊才剛剛把船泊定,還沒吃飯呢,哪裏有力氣即時又開船送你!算了,遲個把時辰再說。現今你且隨我在近處走走,我還有話要吩咐你!”
這麼說了之後,黃宗羲也不等弟弟答應,就管自邁開腳步,順著右首的一條街道,向前走去。看見哥哥這樣子,黃宗會分明錯愕了一下,但是卻不敢違拗,乖乖地跟在後麵。
這當兒,隨著最後一抹霞光隱去,天完全黑了下來。不過,月亮已經在東邊悄然升起。那是一輪十八夜的海月,雖然略見瘦減,但是桂樹和玉兔的影像依然清晰可辨。它把銀色的輝光從茅屋頂上鋪瀉下來,灑落在兄弟二人的頭上、肩上,也照亮了他們身旁的一溜板壁,使狹窄而幽暗的街道浮蕩著一片朦朧的光影。在茅屋背後,那看不見的遠處,傳來了江潮拍岸的低沉聲響。
“大哥,”大約發現已經走出了十來步,黃宗羲卻一直沉默著不開口,已經同他並排走著的黃宗會忍不住試探地問,“這一遭分手之後,不知何日才能重新相見?”
黃宗羲“哼”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盯著街道的遠處,冷冷地回答:“這一遭分手之後,隻怕就未必能重新相見了!”
“大哥說什麼——不能、不能重新相見了?”黃宗會顯然吃了一驚。
“……”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重新相見了?”黃宗會著急地追問,聲音裏透著驚駭。黃宗羲看了他一眼:“征戰場上,性命相搏,到頭來是生是死,誰又能說得準?能活著下來,自是天大之幸;至於殞身喪命,也實在尋常得很!”
“可是,可是在龍王堂誓師那會兒,孫督師不是說,三月間,我師已經大破韃子於江上,此番乘勝西征,必能追奔逐北,早奏凱旋麼?”
黃宗羲搖搖頭,苦笑說:“必能早奏凱旋?我可不敢作如此之想!實話告知你吧,這次朝廷說是要出師西征,可是方國安、王之仁二人俱徘徊觀望,不肯用命。孫、張二公眼見韃子的援兵已至,不得已,才飭令為兄先行渡江,意在鼓勇一擊,以激勵其他各軍。為兄此行之成敗,固然牽扯甚大,唯是孤軍犯敵,那凶險又何嚐小了!”
“啊!”黃宗會頓時驚得站停下來,睜大眼睛,顫抖著嗓門說,“原、原來韃子的援兵已至!那、那、那豈不是明擺著送死麼,大哥為何還應承他?”
黃宗羲沒有立即答話。不過,對方在這一刻裏所表現出來的緊張和關切,卻使他心中分明地動了一下,與此同時,一種遙遠的、模糊的東西開始在記憶中蘇醒。那是一種根植於血緣的、柔軟而溫馨的感覺,就像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出自同一個母體,受著同樣的哺育和滋養,許多年來一直相依為命,一起成長。從來沒有想過會有永遠分離的一天。然而,眼下卻正如弟弟所驚駭地道破的那樣,這一次把分手之後,彼此還能夠再見麼?還能像過去一樣,盡管也常有各自奔忙的時候,但到頭來,仍舊又走到一起來麼?黃宗羲實在有點拿不準。事實上,這一次出征可以說是成敗未卜,每前行一步都充滿風險和殺機,隨時隨地有丟掉性命的可能……
“嗯,倒也不能這等說。”為了擺脫這種不合時宜的軟弱情緒,他開始字斟句酌地辯解說,“韃子的援兵眼下齊集富陽。我們這是繞出其側,避其鋒芒,攻其不意。趕明兒一旦拿下海寧,便北上嘉興,直趨太湖。此數地俱為韃子力所不逮之處。倘使順利,便可聯絡當地義師,鬧他個天翻地覆,令洪承疇、張存仁顧此失彼,博洛如芒在背。到那時,孫、張二公再乘機揮師西進。那麼,便不止浙東之危可解,就連杭州——哼,說不定也能一舉收複呢!”
停了停,看見弟弟隻是呆呆地聽著,沒有回應,他又奮然一揮胳臂,大聲說:“嘿,國家亡破到這一步,天下糜爛到這一步,死又算得了什麼!終不成為著活命,就連我華夏的詩書禮樂、文明教化都寧可不要了?須知我們可是聖人之徒,不是無知村夫,不能忘卻天下之責!隻要死得其所,死得壯烈,我看就比覥顏苟活,任憑韃子淩辱糟踐強似萬倍!”
這麼情懷激蕩地說著,他覺得渾身的脈管都在賁然擴張,血液隨之沸騰起來,於是,也不等黃宗會回答,就徑自扭過頭,噔噔噔地向前走去,直到出了市集,來到一塊開闊地上,才重新放慢腳步。
譚山鋪的規模其實很小,街道縱橫相加起來,也不過三四十間鋪位。市集之外,是連綿起伏的郊野,外帶一片傾斜的防波“草塘”。這當兒,月亮已經升上了半天,並且褪盡了前時那一層薄翳,變得愈加清晰而明朗。它靜靜地高懸著,把大地山河全都籠罩在溶溶漾漾的銀色輝光裏。遠處的大小尖山固然已經變得模糊而縹緲,就連近處的譚山和山腳下的軍營,也隻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暗影。四下裏莽莽蒼蒼,混混茫茫。隻是這兒那兒,間或閃現出一兩星火光,傳來了幾聲含混的話語,才使人覺察到,這周遭並不是空明荒寂一片……
“大哥,”從後麵跟了上來的黃宗會,心事重重地低聲說,“大哥決意舍身報國之誌,令劣弟甚為感佩。我聖人之徒生於斯世,自是正該如此。隻不過,說到‘死得其所’,卻尚有可斟酌之處。”
“噢?且道其詳!”黃宗羲問,沒有回頭;同時,傾聽著江堤外那變得宏大起來的潮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