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鋒陷陣,血戰沙場,本是武人之事,實非我輩所長。適才聽大哥說,此番出師,方、王二帥俱按兵不動,而讓大哥挺身犯險,孤軍渡江,這豈非棄長用短,強人所難?更何況大哥博識精思,本非尋常儒士可比,更兼多年求索,於學問已臻大成之境,未來更是無可限量!若因此遭逢不測,固然可當‘壯烈’二字,卻實在難以稱之為‘得所’!”
黃宗會說這番話時,顯得有點畏縮。不過,同樣的問題黃宗羲其實也曾經反複思考過,那就是他曾經對孫嘉績說過的,鑒於方國安、王之仁等武人囂張跋扈目光淺狹,他要用實際榜樣證明由仁人君子統領的、通曉禮義的軍隊,更有眼界膽色,也更能打勝仗!但是,話又說回來,正如弟弟所提醒的:在方、王的主力軍意存觀望的情況下,自己憑著三千孤軍,渡江犯險,真有獲勝的把握麼?萬一就此死去,到底是值得還是不值得?正是這種突然冒出的疑慮,擾亂了他的心思,以致過了半晌,他不由自主地低聲問:“那麼,依你之見?”
也許發現哥哥口氣有點鬆動,黃宗會的膽子變得大起來,結結巴巴地說:“若是、若是並無必勝之把握,那就不如退回江南——或者,或者幹脆撒開手,回家!”
起初,黃宗羲還耽擱在自己的思緒裏,對弟弟的話沒有怎麼在意。然而,隨後他就吃了一驚:“你說什麼?退兵?回家?”他瞪大眼睛問,同時,因為發覺弟弟在那番貌似為自己著想的話裏,竟然藏著這麼一個齷齪的主意而大為生氣,於是使勁一跺腳,怒聲嗬斥說:“真虧你想得出!告訴你,這是辦不到的!既然走到了這一步,為兄已是義無反顧,縱然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也唯有拚死向前而已!”
“大哥,”黃宗會看來也急了,爭辯說,“你難道不想想,家中還有母親,還有大嫂、細姐和百家、正誼、大囡、二囡他們一窩子人!你不顧惜自己,可拋下了他們,今後怎麼辦?”
“哼,我要是死了,不是還有你們嗎!往後,他們就托付給你,還有晦木了!”黃宗羲回答得很幹脆。
“可是,我擔當不起!擔當不了!”黃宗會猛地一揮胳臂,吵架般地大叫起來,“如今家裏這等窮,鄉下這等窮,還不停地打仗!我本來就沒有本事,平日連自己家中那幾口子都照應不過來,又怎麼有力氣再照應大嫂和侄兒們?你、你這不是分明要我的命嗎?你倒好,一家夥戰死沙場,轟轟烈烈,名垂青史了!可留下我們還得活下去的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黃宗會怒氣衝衝地叫嚷著,激動地做著手勢,眼睛在薄黯中閃閃發光。看來,兄長這種斷然的、蠻橫的托付,不僅使他感到痛苦,也使他感到十分驚恐和緊張。說到後來,他似乎終於支持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路旁的一塊石頭上,用雙手掩住臉孔,嗚嗚地哭泣起來……
這一次,黃宗羲默默地望著,沒有立即說話。事實上,弟弟的指責雖然尖刻、激烈,而且似乎還十分小氣和薄情,不識大體,但是他心中卻很明白,正因為對方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托付,就一定會拚著命也要承擔到底,所以才在這一刻裏,表現得如此緊張和驚恐。相反,自己不顧對方是否承當得了,就一股腦兒把偌大一個包袱硬推給對方,是不是有點過於自私了?正是這種反躬自問,使他感到有點不安,也有點愧歉。略一遲疑之後,他終於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黃宗會的肩膀,和解地說:“別再哭了!適才是為兄不是,不該那等說話,你且起來,快起來!”這麼催促著,他側起耳朵傾聽了一下,又說,“聽,今兒是十八大潮,這會兒怕是潮水上來了!”
對於大哥的話,黃宗會一向是順從慣了的。這一次也不例外,雖然他沒有吱聲,但是卻用鼻子噝噝吸著氣,拭擦著眼睛,站了起來。
這當兒,耳畔的潮水聲變得更加巨大,它有如沉雷一般轟隆隆地響著,一陣接一陣地從江麵上傳來。當兄弟倆走上堤岸的高處,放眼望去時,果然發現,早一陣子他們離開時還是夕陽斜照、細浪逶迤的江麵,這會兒完全變了樣。在反常地提早而至的海潮壓迫下,它正在整個兒不安地翻騰著。本來是露出水麵的大片“草塘”,已經消失不見。江麵卻變得更加浩瀚和開闊。起伏不已的波濤,有如千百條身披銀甲的蛟龍,在江中盤旋出沒,咆哮搏鬥,激濺起高達數丈的無數水花。而在水天相接的遠處,那洶湧的潮頭,一道接著一道,在月光的映照下連綿而至,遠遠看去,仿佛在一匹巨大的墨綠色緞子上,滾動著一串串閃閃發光的珍珠,漸行漸近,那潮頭就幻化成了無數奔馳的戰馬,衝鋒的甲士,翻卷的旌旗,月光之下,呈現出一片浩浩蕩蕩的素白。這情景使人想到聖潔,想到喪禮,想到視死如歸的哀兵……也許正因這個緣故,在堤岸上,除了黃氏兄弟之外,這小半天裏雖然已經又聚起了許多聞聲而至的觀潮將士,但是大家似乎全都被眼前這震蕩古今、充滿悲憤和不平意味的壯偉場景禁製住了,以至於驚愕地佇望著,不動,也不說話。
“這潮上來了,恐怕得有個把兩個時辰才平定得了。今兒怕是來不及了,你就明早才回去吧!”在震耳欲聾的潮聲稍歇的當間,黃宗羲回頭對弟弟大聲說,“不過,我卻要告訴你,我是不會就此罷休的。須知為兄作此決斷,不惜殉之以身者,並非隻是為的報大明,更是為的報天下,為士大夫立一榜樣……”他本想說下去,但是一陣怒雷般的潮聲已經鋪天蓋地地壓了過來。他隻好閉上了嘴巴,直到潮聲稍弱之後,才又繼續說:
“是的,要立一榜樣!皆因國家喪亡至此,天下喪亡至此,全由士大夫因循故習,不思變革進取之故,要拯救之,振拔之,就須得打勝這一遭生死存亡之役,成大功,立大名,然後因勢利導,雷厲風行,革故鼎新。隻要為兄一息尚存,定要堅行到底,絕無……”活沒說完,又被轟轟而至的潮聲衝斷了。黃宗羲皺一皺眉毛,幹脆把嘴巴湊在弟弟耳朵邊,用盡力氣高喊:“哎,立——一——榜——樣——!你可明白?”黃宗會回過頭來,敏感而蒼白的臉上現出憬然覺悟的神情,眼睛閃著淚光。他沒有回答,隻是伸出手來,同哥哥緊緊相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