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金星用粗暴的聲音叱吒著,——司機老爺呀,……嗨,是什麼鬼!兔子,你的奶奶的!連一個鬼的影子也沒有!
汽車裏坐著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睡著了,中年婦人為了汽車跑不動,天又黑,路程還是很遠而沉進了極深的憂慮和鬱悶中。汽車現在靜默默地,一點聲息也沒有。車夫是把自己的身體鑽進車底下去了,他憑著一支螢火蟲般的小電筒,憑著那精確熟練的指頭的摸索,在勘察那瑣碎繁什的機件,並且把哪一條鐵管子發生毛病都靜心地加以鑒別。
如果這詢問的結果一點也得不到要領,是不行的。謝金星於是叱吒得更凶一點,他的馬也口皮口皮的噴著氣。——坐在汽車裏的婦人並不是不知道這高高地騎著白馬的家夥走近了來,但是她不管,她決不給以半聲的回應。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至少具有南寧總司令部副官長太太所有的智識,她懂得當一個長官高高地直站在大操場的木台上,在東指西劃的當兒,就不知有幾千百這樣騎著馬的小將軍們,在他的腳底下,像一群初脫殼的鴨子般的可悲地跳躍著,她看過了幾千百勤務兵,仆役,以及所有的下級軍官們的靦腆卑怯的不知羞恥的麵孔。她雖然做了一個女人,卻有她自己的驕傲。對於這些男人們,她簡直隻有嘔吐和唾棄,——她從車窗裏探出頭來,伸出了一條毒辣的指頭,不勝其煩擾似的厭絕地指著車背後說,——你是要到賓陽去的嗎?朝後麵走!朝後麵走!
——一點也不錯!謝金星知道那是一個不錯的女人,把喉嚨放嫩了些說;對的呀,給你一猜就猜中了,我正要到賓陽去,——不過從這裏到賓陽還有多遠?唉,實在對不起!
中午婦人的腦袋更加拉出了窗外一點,她惡狠狠地向車背後揮著手,把她的話重複著,——朝後麵走!朝後麵走就對了!
——不,你這樣告訴我是不夠的,你知道我要到賓陽的哪一地方去呢?我是要到賓陽,大中國德興農場去,是的,賓陽,大中國德興農場!這裏還有我的朋友寫給我的紙片子,你一看就知道了!
說著,謝金星從馬背上跳將下來,灰暗而寂靜的晚色助長了他的膽量,他雙手恭敬地把一張紙片子呈過那中年婦人的麵前。卻不想那中年婦人突然發了火,她接了那紙片子,連看也不看,立即把它擲在地上。
——什麼?她厲聲作色起來;農場?你是幹什麼的?
怎麼不快些給我滾?
接著她尖著喉嚨,拚命地大叫,——鬆九!——鬆九!
鬆九從車底下為著躲避那些莫名其妙的銳利的鐵片的抵觸,要把身子移動,非常困難。
——鬆九!——把駁殼拿上來,快些給我開槍!……強盜!山賊!……謝金星太恐慌了,他立即跳上了馬背,把那重要的紙片子也拋掉不管,他的嘴裏發出了從來未有的怪聲,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夠將這緊張,危險的空氣稍為調節著,——這一次才曉得那馬的利害,它也不等謝金星的腳跟在肚皮上動一動,像一支拉得很滿弓的箭,隻是一撤手,就颼的向前麵射去了,把謝金星救了出來。
那是好得很,謝金星的馬正也應該在這時候跑得快些,不然,他們恐怕到今晚十二點還是趕不上賓陽。
現在賓陽的電燈是望見了,這一等縣的市麵的確繁盛得很,旅館的門前有千百支電燈在閃耀著,把半裏外的小村子都幾乎照見了。——謝金星心裏有點著急,他不曉得是住旅館,還是住什麼地方好,那農場又不曉得從什麼地方去找去,……在一間小旅館的門口,謝金星下了馬,——他隻好決定去住一住旅館。但是正在這當兒,他忽然碰見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誰?謝金星似乎並不怎麼認識他。他是從謝金星的對麵走來的,似乎正吃完晚飯,沒有什麼事,不過在街上隨便逛逛而已。他確實有些愕然,他能夠在這裏和謝金星重又相見,顯然是一種意外,——那麼他要試一試在謝金星的腦子裏是不是還存有著他的影子,當謝金星不曾下馬之前,他就肅然地站立在謝金星的麵前,預備著對謝金星呼出了這貴重的字眼,“嗬,連長!”……但是謝金星卻不理他,在謝金星的眼中,他的身上一點也沒有值得注意的所在,他和街道上成群結隊地走著的人沒有二樣。
這使他覺得很痛苦,他應該羞慚,並且應該遠遠地走開去,再不要對那驕傲自尊的家夥看,甚至還可以對那驕傲自尊的家夥大罵一頓。他是可憐的,他是那樣的一點也不顧惜自己;他堅決地,甚至發了誓,為著爭取自己的地位,他寧願在謝金星的麵前戰死了去。——那白馬是從未見過的一匹好馬,它的純淨的毛衣在黝黑的夜色中門辟出了一個令人目眩的光圈,在跑著的當兒,它的短而結實的腰背在空間裏一起一伏,時而筆直地向前麵奔馳,時而昂起了脖子向背後作著回顧,卻是那樣的潑辣,活躍,壯健而優美,——無怪那虔誠的崇敬者是那樣惶急地躲在一邊,要不然,這稀有的駿馬從頭到腳,混身充滿著活躍而洋溢的力,它並不曾為了連日地跋山涉水的緣故而減少一分的威猛,眼看它這樣洶洶地直衝而來,把馬路上所有的行人都驚動了,如果稍為躲得慢了些,那就有被踩死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