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白馬的騎者(6)(1 / 2)

當吃喝得非常痛快的當兒,吳仲祥以主人的地位向所有的來賓發言了,——諸位,他的聲音夾帶著咳嗽,又有點沙啞,不過還不至於口吃;今天,在我本人,能夠有這麼多的朋友參加這個宴會,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曉得我在這裏過著一種墮落,腐化,不上進的生活,想法子要把我改造改造,是他的一點最應該接受,最值得敬重的好意。我屢次聽從朋友的話,開書局,投軍,辦農場,這都是對國家社會很有益的事,可惜我是一個庸才——我有著很高的熱情,到底是不是這過高的熱情害了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這過高的熱情常常使我混身顫抖,並且從極高的山巔墜進極深的穀裏,我幾乎有一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黯淡無光,不見天日的境地中挨過,我知道世界上再沒有一個和我這樣可憐的人了!——喂,諸位,請聽我說出一點由衷之言吧!我沒有成見;不滿意別人的所為,而自己做來卻並不見得漂亮,這樣的人簡直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我對他隻有厭棄。我呢,我非常地羨慕這世間,因為這世間是熱烈的,我所有的朋友都重視我,並且忠實於我,他們一點也沒有對不起我的所在,隻有我自己對不起他們。現在要怎麼辦呢?我的朋友蔡定程先生,他每一次碰見我,總是叫我多多的鍛煉身體,因為身體是太重要了,……在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吳仲祥滿麵通紅,非常緊張,眼睛迸射著怪異的光焰,視線縮得很短,常常落在(看來)並無實體的空氣裏麵。

……謝金星騎著他的白馬,在下午二時左右離開了賓陽。

吳仲祥全家以及所有的朋友和鄰人們都歡送他到離開賓陽城半裏以外的地方,——賓陽城的市民們遠遠地望見一群紳士簇擁著一位勇士走來了,那勇士高高地騎著一匹雄健而威武的白馬。

——團長!——團長!

——不,師長!我記得曾經在南寧總司令部的門前看過這個人,對的,我一點不會記錯,那時候他身穿黃絨軍服,腳穿馬靴,騎的是一匹棕色馬,瘦一點,沒有像這匹白馬高大,這匹白馬太好了!

市民們各都為一種低聲地,急促地傳遞著的消息所聯結,從而一堆堆地塞積在街道上,跟隨著那白馬的騎者,慢慢地,無靈魂地移動著自己的腳步,——凡是謝金星所走過的街道,都為無數的市民所擠滿,他們因為總是出神地對謝金星的一身凝視著,謝金星一昂頭,一回顧,都使他們的身上起著奇特的反射作用,至於不自覺地在臉上起著痛苦的痙攣,或者把脖子扭動著,——在更遠的街道上站立著的人們也望見了。

——我看這不是李總帥,就是白副老總。

——什麼?李總帥?白副老總?他們到我們賓陽來了?

——也許是呀……我昨天聽見了這樣的消息,說是前線的抗×軍已經和中央軍開始接觸,而且打敗了中央軍,夏威將軍的隊伍已經有兩師左右向湖南推進了,李白宣布要在我們賓陽縣組織非常時軍政府。

——但是這位騎白馬的並不是李白。

——在我們廣西,當這風起雲湧的時會,所有的英雄豪傑都集中了來,我承認這裏麵還有比李白更重要的人物!

謝金星的白馬是一產下來就決定了它的尊貴和偉大的一匹馬,它熟悉它的主人所統率的市民,在這廣大而熱烈的市民的隊伍裏麵,它精明,得體,短而結實的腰在空間裏擺動著輕微的波紋,用著鎮靜自若的步武在前行著,使所有的市民們都更熱愛它,挨近它,決不對它懷下了一點點的危懼的意念。

到了紅水河畔,已經是午後三點左右。謝金星讓他的馬在河邊喝水,自己懶懶地呼著對岸的渡船夫。

渡船夫從隔岸遲鈍地移動了他們的笨重的大木船,他們一個個分站在兩邊,曲著腰背,用肩膀去撐那長長的竹篙,無靈魂地從木船的前頭走到後頭去。河水卷著漩渦,非常湍急地在滾動著,似乎分成了無數的個體,它們互相間隻要稍一起了磨擦,總是沒命地在扭絞著,有的在這扭絞中突然破碎了,痛楚地迸出了花沫,——大木船在中間走過,常常陷進了無能為力,停頓,甚至全身痙攣的可怕的狀態,船夫們把竹篙靠在肩膀上一撐,無論怎樣用力,哪怕全身的筋肉都抽根結核,至於起著高高的脊棱,都不能使大木船移動半步,臨到了這樣的場合,船夫們隻好暫時靜止在兩邊的船舷上,卻一律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緊張著全身的筋肉,上身向前麵傾斜著,像牆壁的浮雕上所常見的冀圖以最單純,最有力的姿勢去打動觀眾心坎的角力者——仿佛是我們新廣西負責建設的同誌們,集中了所有的人力財力,不容易弄成功的結晶品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