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又在看《晨報》。每天的早上在他起床之前,這報紙,於他,也等於煙鬼子的煙癮,很久就習慣了,差不多成為一種定律,並且是改不掉的,必須看過了才滿足。倘若還不曾過完這報癮,要他下床,是難事,這隻看他在閱報時的那神氣,坐股正經的,就可知。然而,報,這是每逢節日和某種紀念要停刊的,那末,張先生心裏的惻惻,就把他嚴重的臉色變得更加嚴重,近於晦澀了,終日裏全悒悒的不樂。並且,天明時候他就醒,這也是固定的;他醒了,又用一種固定的話向他的太太說:
“喂,起去呀!”
倘若太太還在睡,那末,就毫不客氣的,把手去打兩下她肩膀,再不醒,就用力的把她身子推著,搖籃似的;這也是固定的辦法。
“喂,起去呀!”
太太也常常回答他這句話。然而,究竟,下床去的還是太太,還和她的男小孩,一個六歲和一個八歲。看太太,在別人眼裏,確是一個非常樸檢而且能夠操作的女人。煮飯、買菜、看小孩、洗衣,凡是家庭中的有的事情全歸她,撐持和工作的。然而她自己卻很深的遺憾於她身子的矮小,眼睛不一樣大,鼻子又扁……她的容貌太不好看了!可是張先生是忠心於信佛的人,對於色,尤其是女色吧,並不重視,這隻看他滿房滿壁帖著“色即是空,空即色”的等等梵語,就知道他雖然有了兩個兒,也隻算是一種“因緣”,不是欲。當太太連拖帶抱地把兩個孩子弄起來,下床了,張先生就開始閉上眼睛,盤著兩條腿,打起座了。這一直等到他太大把報紙放到他麵前時,才張開眼,於是看報。
看報,這於他,在平常除了嚴重的臉色,是毫無別種的表情的;然而,這一天,卻把他平平地排著的兩道開闊的眉毛,非常罕有的瞅了一下。太太正拿著稀飯進來,看見了,很吃驚的便問:
“有什麼事呀?”
張先生還在看。
“是不是革命軍打到——”
太太把稀飯放到桌上,臉又朝他。
“部裏又裁員,”張先生懶懶的說。
“什麼,”太太驚詫了。“又裁員?秘書處總不要緊吧。”
“說不定。”
丟下報紙,張先生於是下床去,但他依樣是不洗臉,隻把濕毛巾向眼角和嘴上抹了兩抹,就坐到桌旁,吃他每天在離家之前的固定的稀飯。
太太就憂愁的,眼光呆望著筷子轉動。
到下午,在傍晚時候,張先生又固定的回家來了。雖然他的臉色依樣是嚴重,沒有快樂也沒有愁苦的,但他的太太卻非常憂慮,好像從他的臉上,已看出什麼不幸的事件來,不禁地心中就起了不安。
“……不要緊吧?”她迎麵就詢問。
“你說的什麼?”
“秘書處……”
“對了,裁去八人。”
太太顯然受嚇了,眼睛不動的遲遲的望著他。
“你總不至於吧?”她怯怯的問。
“那八人,我也在內。”張先生坦然回答,但態度依樣是懶懶的。
她呆了。
張先生就躺到藤椅上,默默地誦著佛經。
太太半晌才開口:
“那怎麼辦呢?”
“沒有辦法吧。”
“你不可以運動運動……”
“運動那個?每人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
“總長不是行麼?”
“裁員就是總長的意思。”
太太感到絕望了,更發呆。
“南無阿彌陀佛……”張先生卻毫無思慮的在念經。
這時,窗外麵,天漸夜了,房子裏就黑暗起來,在模模糊糊的餘剩的光影中,在太太的眼前忽然現出許多要債者:胖胖的米鋪的先生、油滑神氣的油鹽店掌櫃、黑臉的煤鋪夥計、還有房東、以及打廁所的、推土車的、甚至於收界捐的警察,也使她為難、窘促、忍辱著,得用和氣的聲音向每一個人去說,要求再寬容幾天……她惶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