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家長——胡也頻(2 / 2)

“怎麼辦呢?”她想。

“……阿彌陀佛!”然而,回應她,隻是使她更其感到生活之渺茫的這種聲音。

望著張先生,縱不能看清他是怎樣的臉色,但知道他還在唧唧噥噥地念著經,她也有點發恨,生氣了。然而她又想到和他計較是毫無結果的,他是除了念經,什麼都不知道,就知道也是不管的。

漸漸地,於是,淚水就浸濕滿地的眼睛了。

“怎麼辦?”她不住的想。

兩個小孩子就從外麵玩倦了,歸來,走進房子,挨到她身邊,牽著衣,大的那個就開口說:

“媽!怎麼還不點燈呢?”

“我餓了”。小的也說。

做母親的,是天然有了一種慈愛吧,這太太終於用袖口擦去淚水,忍耐著,走去點燈,又動手弄飯了。

兩個孩子就左左右右的廝纏著她。

本來,吃晚飯,這在平常,是把這小小的一家人聚到一塊兒去,除了睡覺,在每天中,要算是惟一的團聚的機會了。然而這一天卻異樣!雖說張先生還不改他固定的嚴重的臉色,懶懶的舉動,一麵吃飯一麵看經,可是太太卻非常愁苦,她不但把這一餐飯弄得很草率,幾乎是不想弄,她簡直不曾吃飯,隻照顧她的小孩子,就算了。

但是,張先生把這一餐晚飯,是依樣的做為他看經的陪伴,無憂無慮而且是閑散的。

到夜裏,張先生照常的打了一回坐,念完了幾篇經,就躺到床上去,攤著四肢,睡著了。從他嚴重的臉上,就漸漸地響出一種不住的,但是急促,粗笨而且單調的鼾聲了。然而,這太太,她卻張著眼,睡不著,隻綿綿地想著過去,眼前,和將來的生活情景。其結果,將來的生活使她害怕,她不敢想;過的那些極少的歡樂,這是初婚的,卻也被過多的苦惱所吞滅,成為可詛;排在眼前的又是那樣的灰色,渺茫!於是她又想到那些可怕可厭而又無法拒絕和躲避的煤鋪夥計、米鋪先生……她終於望著那不負責的家長,發恨了。

“可憐的!”她偏過臉,對著那兩個小孩子。

於是,淚水滿上眼睛了。

當她傷心到極點,她第一就怨命,因而就歸咎到她的父母,雖說他們老人家倆是早故了,但她非常懊悔到從小定婚,嫁給這個除了念經以外,什麼不知也不管的男人,挨窮挨餓,看看要餓死了。最後她恨到發裁員命令的那總長——這一個很長的夜,這樣的想來想去,就過去了。

她的眼睛,非常疲倦的,看著窗外的夜色漸漸地變成灰白了。

天明時,張先生就醒來,又固定的用手腕向他太太撞了一下。

“喂,起去呀!”他說。

其實,這太太,她一夜全沒睡;於是,很快的便起去了。她又照樣的,為了固定的張先生的意旨,把她的兩個小孩子弄醒來,又連抱帶拖的,拉下床了;小孩子還用手擦著模糊的眼睛。

張先生又是開始他每早上不變的閉目打坐,接著就看報,不久下床去,吃他按時的固定的稀飯;他出去了。

這一晚不曾回來。

張先生的太太在家裏行坐不安的納悶,並且焦灼,因為張先生破例的沒回家,這是很可驚詫的。但她想不到是為了什麼。說是生氣麼,決定不,慚愧麼,也不會有;因而她就想各種偶爾的不幸的事,可是她又馬上相信即是不至於的。然而,極其明顯,張先生是接連著不回家,並且連消息也渺茫了。

這太太終於抱起她的孩子,拚命的、用力的抱著、摟著、搖著,傷心的哭泣了。因為,從她丈夫的一個同事口中,她得悉這小小一家的家長已剃光了頭,在普慧寺,落僧了。

當她哭泣時,在那雲一般的模糊的淚水中,她又忽然的看見到那些推土車的、打廁所的、以及房東、警察、米鋪先生、煤鋪夥計、油鹽店掌櫃……各樣各色的使她為難,窘促,壓迫她,使她無路可走,想到了該詛的,可怕但是必須親近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