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柳如是投水明誌,錢謙益降清獻城(3)(1 / 3)

對於史可法當初自請督師揚州,黃宗羲一直心懷不滿。這一點,陳貞慧是知道的。但是呂大器、張慎言以及薑曰廣、高弘圖等人的辭官而去,卻是由於馬士英及其黨羽對他們一再攻擊,而弘光皇帝不僅不加製止,反而有意偏袒攻擊者,使他們感到在朝廷中再待下去,已經沒有可能,迫不得已才辭職的。現在,黃宗羲連他們也一並加以指責,可就使陳貞慧感到有點意外。他回過頭去,疑惑地望著獨自坐在角落裏的黃宗羲,沒有馬上答話。

“到底,”黃宗羲抬起頭,氣哼哼地質問,“君子出仕於朝,是為天下,還是為君主?是為萬民,還是為一姓?啊?兄說,說呀!”

陳貞慧知道對方脾氣偏激,見解常常與眾不同,而且那些怪想法大都鑽得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猜得透。遲疑了一下之後,他小心地回答:“‘天子受命於天,天下受命於天子’。為君主即是為天下。此乃古今通理,似不必複有疑義。”

黃宗羲哼了一聲:“古今之通理?這不過是漢儒借以獻媚於君主的遊辭而已!後世又複張揚之,崇奉之,遂令世人以為理本如此。殊不知,為臣之理,絕不如是!”

“噢,那麼兄以為……”

“上古之世,君主所以立,實因天下有公利須興,公害須除,於是推一首倡之人,出任其勞。當其時,天下為主,君實為客。又因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理,而須分治於群工,於是複有人臣之設。故君與臣,名雖異而實相同——無非為天下萬民分任其勞而已!明乎此,則身為人臣者,其進退出處,當以天下萬民之休咎禍福為歸依,而不應以君主之親疏好惡而取舍。若呂、張、薑、高諸公,僅以見疏於今上,便意不自安,草草告歸,棄天下萬民之責而不顧,此亦與史道鄰自請出守淮揚,同為不明君臣之義!”

在當時,君權之重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早在明朝開國初年,太祖皇帝為了“收天下之權以歸一人”,廢除了沿襲一千多年的丞相製和沿襲了七百多年的三省製,將相權並入君權,撤銷了行省,設立各自直接受朝廷統轄的“三司”,廢除大都督府,分設五軍都督府,與兵部分掌兵權;此外,還有“不衷古製”的廷杖製度和錦衣衛的設立。這一切,都將君權擴展到了極點。明太祖還因為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以及“君以臣為草芥,則臣以君為寇仇”一類的話,而極為惱火,下詔將孟子的牌位逐出孔廟,並將《孟子》一書刪去三分之一。經過這一係列嚴厲的措施,君主具有神聖不可侵犯的絕對權威,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觀念。現在,黃宗羲重新對君主的獨尊地位表示非議,竟認為臣子應當具有獨立於君主之外的意誌,這確實是驚世駭俗之談。所以陳貞慧於錯愕之餘,竟忘記了對答,隻是滿心疑懼地茫然望著朋友。

黃宗羲卻分明被這一刻裏所呈現的思路所吸引,他變得興奮起來,眼睛也開始閃閃發光。

“不錯,”他一挺身站起來,揮著手大聲說,“君臣之義,其暗昧不明亦可謂久矣!近世之人,俱以為臣為君而設,並為君而治天下萬民。一朝出仕,便唯人主知遇之恩是荷,於是奔走服役,以奴仆婢妾自處而不疑。其實大謬不然!須知世上之所以有君、臣之名目,乃在於有天下萬民之故。若我無天下萬民之責,則君與我有何相幹?而就擔當天下之責而言,君臣之分,無非師友而已!萬曆初,神宗皇帝待張江陵之禮稍優,其實較之古之師傅,尚未及百之一,論者便駭然以為江陵無人臣之體。其實江陵之輩,正在不能以師傅自待,而聽指使於宦官宮妾。世人反不責此,豈非昏昧之甚!”

起初,陳貞慧隻是驚愕地聽著,但看見朋友越說越沒遮攔,越說越不成體統,而且顯然完全忘記了此刻正身在獄中,他不禁擔心起來,連聲阻止說:

“太衝,別說了,你別再說了!”

然而,毫無作用。隻見黃宗羲那一張小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目光也變得愈加尖刻而執著。顯然,他正處於一種自己所認定的真理光華的籠罩當中,並且狂熱地試圖把握它,發揮它,讓它去照亮周遭的黑暗。在這種情勢下,即使把利刃架在脖子上,恐怕也不能製止他的演說——“況且,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譬如桀紂敗亡,天下始得以為治;秦政、蒙古之興,隻足以肇天下之亂。而小儒規規焉,以為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其視天下萬民崩摧之血肉,直與泥沙草芥無異。

兄等試想,天地之大,兆人萬姓,豈能為一人一姓所獨私?所以武王乃真聖人,孟子之言乃聖人之真言。後世君主,竟有廢孟子而不立者,實在是沒有道理的事!”

陳貞慧目瞪口呆地望著大放厥詞的朋友,心裏愈來愈驚駭。“啊,‘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照他這麼說,豈不是連眼下大明能否複興,也是無關緊要的麼!照這麼說,倘能致萬民於安樂,不管是流寇、建虜,或是別的什麼人,都無妨公然擁戴之、事奉之?這、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話!”現在,陳貞慧覺得黃宗羲的思想十分危險,也十分可怕。“哎,他怎麼生出這種無父無君的念頭來?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看來,皆因他平日太好胡思亂想,加之眼下又是這樣一種處境,所以便走入了魔道而不知!”這麼一想,陳貞慧就變得嚴肅起來。他不再吃驚,而是覺得有責任對朋友嚴加糾斥,以防有朝一日,對方會做出像洪承疇、吳三桂,或者周鍾、方以智那樣可恥的失節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