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陳貞慧抬起頭,卻發現黃宗羲已經自動停止了演說。仿佛從某種迷亂的狀態中突然驚醒似的,他望望陳貞慧,又望望顧杲。看見兩位朋友全都神色陰沉地瞅著他,對於他剛才所宣說的一套,絲毫沒有興奮或讚同的表示,黃宗羲那張瘦小的、尚未褪盡興奮紅暈的臉孔,就現出疑惑、惶恐的表情。有片刻工夫,他遲疑地張了幾下嘴巴,似乎想解釋什麼,但終於隻是咬緊了嘴唇,像一頭準備抵角的公牛似的低下頭去,倔強地皺起了眉毛。
兵臨城下揚州——扼守江北門戶的重鎮,終於被揮戈南進的清軍攻陷了。那是一場兵力懸殊,然而又慘酷異常的攻守戰。史可法在以血書向朝廷求援毫無結果而手下的將領卻接連率部叛逃的絕境中,仍舊督率僅餘的四千兵卒苦守孤城,使敵人遭受了嚴重的損失。最後,清軍是踩踏著城下堆積如山的屍體,才得以登上城頭的。早已懷著必死之誌的史可法見大勢已去,當即拔刀自刎,被部下拚命救下之後,很快又落入了清軍之手。他在敵人麵前堅貞不屈,拒絕勸降,結果壯烈殉國。接著,清軍就向全城的百姓開始了瘋狂的大屠殺,從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一連十天,揚州城內血流成河,屍橫遍地,到處震響著征服者血腥的狂笑和老百姓淒厲的哀號。最後,數十萬生靈被消滅了。揚州這座以繁華奢靡和多災多難同樣著稱的曆史名城,轉瞬間變成了一片廢墟。
當揚州陷入重圍,危在旦夕的當兒,南京的朝廷卻依舊陶醉在因左良玉兵敗而如釋重負的輕鬆氣氛中。馬士英、阮大铖及其同黨們更是忙於發布左良玉的罪狀,公開加以聲討;相反,對於即將臨頭的亡國大禍,卻懵然不知。直至城陷之後的第二天,鎮江龍潭驛的探馬向朝廷飛報:江麵上出現了清軍的木筏,並發炮轟塌了鎮江城的四個牆垛的時候,剛愎自用的馬士英還拒不相信,竟下令將信使捆起來,重加責打,作為對謊報軍情者的懲戒。
然而,這種自造的太平假相,畢竟經不起接二連三的警報打擊。到了五月初六日,被屠城的歡樂大大鼓舞了士氣的清軍主力,終於推進到了瓜州渡口,沿長江北岸排開了陣勢,並且利用大批偽裝的燈船向南岸開始了試探性攻擊。這時候,弘光朝廷才從太平酣夢中驚醒過來,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驚恐和混亂之中。就連馬士英也無法故作鎮定。他趕緊把效忠於他的三千貴州籍子弟兵調進城中,讓他們駐紮在雞鳴山,以防不測;同時,還專門調來二百名親兵,替他日夜守護府邸。直到感覺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後,他才發出傳單,召集百官於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七日齊集清議堂舉行會議,商量應變之策。
現在,已經到了約定日期,接到傳單的大臣們也都陸續抵達,一共是十六位。除了馬士英、次輔王鐸、蔡奕琛、兵部尚書阮大铖、禮部尚書錢謙益、都察院左都禦史李沾和其他一些重要官員之外,目前正負責著南京防務的忻城伯趙之龍也被特別請來參加。這些人,按照各自地位的高低,端坐在被排列成凹字形的一圈椅子上,在聽了馬士英簡單的開場白,以及阮大铖、趙之龍二人分別就清軍動向和南京布防情況的介紹之後,有好一陣子,清議堂內變得一片肅靜,誰也沒有開口,隻有窗外嘩嘩地響個不停的雨聲從堂門外、窗牖間,夾著涼風陣陣傳送進來,使人們的身上、心上平添了幾許寒意。
麵對著這種情形,坐在左邊第三張椅子上的錢謙益感到越來越沉不住氣。事實上,盡管在宦海中沉浮了數十年,經曆了不知多少風險和挫折,但是目前所麵臨的這種局麵,卻是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無疑,一年前已經發生過北京陷落的劇變,可那到底是遠在數千裏外的事。他於驚痛之餘,私下裏還不免有點兒僥幸,甚至幻想。然而這一次卻不同了,局勢的發展,把他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並強迫他作出抉擇。由於局勢的轉折來得太快、太突然,他還來不及進行深入的考慮。但憑著數十年的從政經驗,他分明意識到:任何一步錯誤的決定,都不僅可能給江南朝廷帶來毀滅性的後果,而且自己的一生,也將從此斷送。正是這種感覺,使錢謙益的心情變得亂糟糟的。他很想表達一點什麼想法,但動了幾次嘴巴,才頹喪地發現,其實自己什麼想法也提不出來。於是,他隻好極力掩飾住心中的焦急和慌亂,把目光一會兒停留在這一個與會者臉上,一會兒又轉移到另一個與會者臉上。
現在,錢謙益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馬士英。從這位內閣首輔出現在大堂之後的一刻起,錢謙益已經無數次地窺伺過那張帶著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臉,以及那雙經常是隱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事實上,自從當上了首輔之後,馬士英的表情和舉動,已經變得越來越倨傲自負、高深莫測了。這自然是因為充分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地位,以及所掌握的權力的緣故。不過,局勢到了目前這一步,盡管馬士英表麵上仍舊一如既往,不動聲色,但錢謙益卻猜測得到,對方此刻心中所考慮的,不外乎也就是三種選擇:抗戰、投降,或者逃走。這其實也是錢謙益自己所麵臨的選擇。然而無論哪一種選擇,前景似乎都不見得美妙。剛才錢謙益之所以欲言又止,原因也在於此。那麼,馬士英到底準備采取哪一種對策呢?這是錢謙益所急於知道的。但是令他失望的是,盡管他的目光在對方臉上探究了足有一盞茶的工夫,馬士英鼻翼旁邊那兩道剛愎的皺褶仍舊紋絲不動,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抬一抬。於是,錢謙益隻好把視線轉移到坐在旁邊的阮大铖的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