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柳如是投水明誌,錢謙益降清獻城(6)(3 / 3)

“在、在後花園的水、水池子邊上。”

“為何不把她接回來?”

“夫人像、像、像是要……”

不等紅情“要”出個所以然來,錢謙益已經明白了:事情真的就是自己所預感的那樣!他頓時恐慌起來。雖然紅情接著又補充稟告,她已經叮囑綠意在那裏看著柳如是,以防不測,但錢謙益已經無心理會,馬上邁開大步,向紅情所說的地點趕去。

這當兒,東天才隻露出一抹微明。後園裏花草木石,還隱藏在沉沉的宿霧中。雨已歇住了,就連沉默了多日的鳥雀,也開始發出了輕快的啼鳴。當錢謙益轉過一段複廊,來到“思霞館”之後,一眼就看見,在館前的水池旁邊,站立著一個熟悉的、俏生生的倩影。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正扶著欄杆,微微低著頭,仿佛在凝神思索,又仿佛在打量池水的深淺。晨風吹動她的衣衫,整個身子都飄然欲舉。看樣子,她隨時都會奮身一躍,從此香消玉殞……錢謙益的心緊縮了。他不敢叫喊,恐怕驚動了她,即時發生不測。他蹬掉了鞋子,憑借宿霧的隱蔽,躡手躡腳地挨近前去。直到走得近了,才輕輕地叫喚:

“如是,如是!”

柳如是的肩背微微抖動了一下,迅速地轉過身來。當看清丈夫正站在眼前,她就沉下了臉。

“相公還來做什麼?”她冷冷地問。

“特請夫人回房。這兒風寒露重,站不得,會鬧病的。”錢謙益裝作不知道對方的意圖,體貼地賠笑說。

柳如是搖搖頭:“妾與相公塵緣已盡,今日該當永訣了。”

錢謙益的笑容僵住了。一刹那間,他喉頭發緊,熱淚盈盈。

“啊,永訣?為什麼,為什麼?”他用帶哭的聲音問。

柳如是苦笑了一下:“人各有誌,不能勉強。相公欲當清國之臣,妾身卻寧可做大明之鬼。所趨異途,所以唯有分手了。”

“這可不成,夫人不能拋下我!”錢謙益哀求地大聲說,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我、我不能沒有夫人!”

這時,紅情、綠意和其他幾個媽媽已經圍了上來。看見主人這樣子,她們也一齊跪下,幫著哀求:

“是呀,夫人不能走,夫人千萬不能走!”

柳如是看看她們,又看看錢謙益,一言不發。隨後,她就突然轉過身,雙手撐著欄杆,縱身向池水中跳去。

一刹那間,錢謙益感到天地仿佛倒轉了過來,“完了!”他心中一涼,絕望地閉上眼睛。也就在此同時,紅情和另一名眼疾手快的仆婦,驚呼著向前撲了過去,從不同的方向緊緊地抱住了柳如是的雙腿。

柳如是奮力掙紮著,狂怒地尖叫著,又抓又踢,金釵掉了,發髻也紛披下來。

“你們這樣,是沒有用的。”她冷冷地說,“今日不成,我還有明日;明日不成,還有後日。”

看到紅情等人把侍妾抱住,錢謙益的一顆心才又回到胸膛裏,極度的驚悸使他的心靈受到強烈的震動。柳如是在生死榮辱的關頭,表現得如此果敢堅決,是他所萬萬沒有料到的。特別是論出身,她隻是一名妓女,即使是嫁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名侍妾。對於國家社稷,她本來談不上要負什麼責任,卻竟然把操守名節看得如此重要。而自己作為明朝的大臣,反而一門心思覥顏求活,這確實不能不令錢謙益感到十分慚愧。更兼聯想到被目為“小人”的高倬、張捷,也居然能夠首先自盡殉國,錢謙益內心的慚愧,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夫人,”他慢慢站起來,走上前去,低著頭說,“你的心意,為夫已經明了。其實當此國破家亡之際,為夫又何嚐慳此一命?隻是一死固然幹淨,其奈天下之事,尚須有人料理。據為夫預料,南都雖亡,但各地藩王俱在。今後義軍四起,勢在必然。我們又何不忍此須臾之死,以待有為呢!”

說完,他看看柳如是。見她沒有什麼表示,就又用莊嚴、激動的口氣說:“夫人如若未信,為夫可以指池為誓:今後若有昧心食言者,當如此水!”

雖然他這樣說了,柳如是仍舊沒有作聲。不過,錢謙益對侍妾脾性十分了解,明白她實際上已經默許。他總算放下心來,暗暗噓出一口氣,隨即想起:趙之龍昨午派來那位幕僚,曾經通知文武百官今天卯時到正陽門外會齊,以便舉行迎降儀式,這會兒應該打點出門了。他猶疑了一下,回頭招呼仆人,把自己剛才跑掉的一雙鞋子給撿回來,慢慢地穿上;然後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女仆們把柳如是扶回上房去。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再抗拒。當紅情伸出手去攙扶時,她默默地轉過身,踏上了通向內宅的路徑。

錢謙益目不轉睛地望著。待到那一群女人轉過複廊,消失不見了之後,他又在原地徘徊了一下,這才抖擻起精神,默默地跟在後麵。

這時,雖說已經天亮,但密布的雨雲卻使天地仍舊籠罩在沉沉的陰影之中。向東望去,一股朝霞正緩慢地、滯澀地冒出來,在天地交接之處不斷地堆積著,擴展著,看上去,就像一攤殷紅的鮮血。

1986年1月~1988年5月初稿

1988年12月二稿

1989年2月改畢

1994年10月修訂

2011年10月再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