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初十那天,夫婦二人為打點財物的事鬧了一場大別扭之後,幾天來,錢謙益雖然屢次三番地試圖和解,柳如是的態度卻依然如故,弄得錢謙益束手無策。事實上,對錢謙益來說,設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緊,但同時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這個女人。如果從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歡心,他即使活下來,日子也將過得了無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經出走,而向清軍獻城投降一事,在他們這夥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這件事到底該怎樣向柳如是去說,才能讓這個倔強的女人接受,這一點,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錢謙益仍舊心中無數。所以,忽然聽柳如是這麼說,他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一陣意外的狂喜頃刻漲滿了他的心胸,隨即又擴展到全身。他“啊”的一聲,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興奮地問:
“那麼,夫人終於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見柳如是苦澀地一笑,沒有作聲,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緊,打算再說上一番感激的話。然而,就在這時,丫環綠意走進來傳話說:
“提督京營的趙老爺派人來了,要見老爺。”
錢謙益微一錯愕,隨即知道是為的投降的事。他仍舊躊躇地望著柳如是,再三叮囑她就在這裏等著,然後才離開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
奮身投池
來人是趙之龍手下的一名親信幕僚。據他說,目前局勢進展很急,據派往城外同清軍交涉聯絡的人回報,清軍的意思是定於明天進城,不許再拖延。趙之龍已經答應,因此特來通知錢謙益,於明天一早到正陽門外去,同文武百官聚齊,前往郊外去迎接清軍進城。那幕僚還說,目前清軍的統帥是豫王多鐸。我方使者到了那裏之後,頗受禮遇,還獲賜蟒衣滿帽。錢謙益聽了,愈加放下心來。送走了客人之後,他又回到內宅,同柳如是一起商量,並從收藏的玩物中,認真挑選了一批禮品,準備一旦需要,就給新主子送去。
忙完這一切之後,已經時近傍晚。夫婦兩人用過膳,便回到寢室中。也許因為終於想通了的緣故,加上有意補償一下近幾天來對丈夫的冷落,柳如是一改舊態,表現得既溫婉又順從,甚至可以說相當體貼。至於錢謙益,因為總算放下了近十天來使他心力交瘁的一件大事,更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
所以,當兩人懷著對對方更深的愛憐,度過了少有的甜美融洽的歡娛一刻之後,錢謙益很快就酣然睡去……這一覺睡得少有的沉穩。當錢謙益醒來時,窗紙已經微微泛白。他習慣地伸手向身邊摸了一下,卻摸了個空,不禁有點奇怪,以為侍妾已經起床,到屏風後麵淨手去了,便輕輕地叫喚:
“夫人,夫人!”
連叫幾聲,沒有回應。錢謙益愈加納悶,翻身坐起來,四麵張望了一下,隻見寢室裏空空的,隻有一盞長明燈,在桌子上散發出昏黃的光。借著燈光,他發現柳如是放在床前的一雙紅繡鞋兒也不見了。
錢謙益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大聲呼喚:“紅情,紅情!”
這一次有了動靜,紅情在外麵答應一聲,接著就披散著頭發,掩著衣襟,從屏門後轉了出來,睜大了惺忪的睡眼問:
“是、是老爺呼喚婢子麼?”
“夫人呢?到哪兒去了?”
也許主人的聲音顯得淩厲異常,紅情嚇得渾身一抖,一邊轉動著腦袋,朝屋子裏茫然打量,一邊戰戰兢兢地說:“婢、婢子睡、睡著了,不、不知道。”
“馬上去找!多叫上幾個人,分頭找!”
這麼厲聲吩咐之後,錢謙益就一把掀開夾被,隨手抓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趿著鞋子,急急地走出外麵去。
“哎,她到底上哪兒去了?這麼一大早,她去做什麼?她想做什麼?”
錢謙益一邊東張西望地沿著回廊往前走,一邊神思恍惚地想。同時,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大。如果說,昨天柳如是所表現出的種種溫順和體貼,都使他十分欣慰的話,那麼,此刻回想起來,感覺就有點變了。他覺得侍妾那種不尋常的表現,分明包含著某種決絕的、可怕的東西。“啊,她會不會……”這個念頭一閃現,錢謙益感到心頭仿佛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渾身的血液頓時狂奔亂竄起來。“啊,不,不能讓她那樣做!”他氣急敗壞地喊道,同時使勁地跺著腳,吼叫起來:
“來人!快來人哪!”
隨著一陣乒乒乓乓的開門聲,七八個發髻蓬鬆的女仆從各個方向奔了出來,在清晨的薄黯中一齊睜大驚惶的眼睛問:
“老爺,有、有何呼喚?”
“夫人不在了,快快去找!”
女仆們顯然沒有聽明白,仍舊呆呆地站在原地。錢謙益頓時憤怒起來。他揮起巴掌,“啪”地打了站得最近的一個仆人一記耳光,再一次吼叫:
“混賬東西,叫你們馬上給我去找夫人,夫人!聽明白了沒有?”
“啊,是,是,找夫人,找夫人!”女仆們連忙答應,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去。就在這時,紅情的身影出現在回廊上。
“稟、稟老爺,夫、夫人找、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裏?”錢謙益連忙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