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停了兩天的雨,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密集的雨點打得轎頂沙沙作響。這聲音使錢謙益感到頗不舒服,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固執地盤旋在他的頭頂上,不斷地向他訴說亡國的冤苦似的。為了擺脫這種令人心煩的感覺,他微微掀開了轎簾,去看外間的動靜。他發現,洪武門外一帶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帶女的逃亡人流仍舊絡繹不絕,其中也有官紳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門緊閉的房舍,有不少已經貼出了黃紙,上麵赫然寫著“大清順民”的字樣。有些人家的門前,甚至擺出了拜迎的香案。錢謙益明白,那是趙之龍下了命令的緣故。不過由於為時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還空無一物,也沒有人看管。隻有一陣一陣的飛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麵上濺擊出許多白色的水花……回到衙門,出於一種周到的考慮,錢謙益首先看一看門上貼出了黃紙沒有。發現門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點不悅。等轎子在轎廳裏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對迎出來的顧苓劈頭就問:
“嗯,怎麼門上還不貼紙?”
“啟稟老師,因老師出外未歸,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動。”
“等什麼,快貼上!你不見滿城都貼了麼!”
這樣說完之後,錢謙益就徑直往裏走去。顧苓緊跟上來,急急稟告說:
“老師,刑部高大人已經自盡。另外,吏部張大人昨夜也自盡於雞鳴寺。適才這兩家都著人前來報喪。如何複他,請老師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書高倬,吏部張大人是指吏部尚書張捷。這兩人平日都依附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張捷還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則是錢謙益出麵保薦的結果。當時,輿論對此很非議了一陣。沒想到這兩人如此忠烈,竟自殺殉國。錢謙益驚愕之餘,頗受觸動。
“自盡了麼?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說,沒停止腳步,也沒有指示該怎樣回複。
“稟老師,兵科的吳老爺求見,現在花廳裏等候。”顧苓又說,同時把一份拜帖遞了過來。
錢謙益倒沒想到這會兒還有人來候見,於是停下來,接過帖子。看見上麵寫著“眷晚生吳適拜”的字樣,他心想:“這吳適因為彈劾馬瑤草的私黨方國安,已於上月被蔡閣老論罪下獄,如何能來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獄禁盡弛,他想必是逃出來的!”
一邊想,他一邊倒背著手,沉吟著,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隨即站住,目光閃閃地望著學生說:
“哎,我這會兒不得空,不見了。你去對他說,此間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擇主擁戴,以圖恢複,是為上策!”
說完,他就把拜帖交還顧苓,迅速轉過身,向內宅走去。
錢謙益走進私衙。回廊外,成串的積雨順著瓦簷流淌下來,看上去,就像掛了一道珠簾。透過“珠簾”,可以看見濕漉漉的、飄滿落葉的天井,和朦朧在雨幕中的堂屋。“不錯,我沒有勸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為處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與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樣子,原是不會投降的。隻不知他是否領會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沒空,或許我真該見他一見,把道理說得透徹一點,如今是辦不到了!不過,回複了那幾句話,有心的人自會仔細琢磨,並最終明白我的苦衷的!”這麼想著,錢謙益心中似乎踏實了一點,甚至獲得了某種安慰,於是加快腳步,一直走到上房裏。
踏入起居室,映入眼中的情景卻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裏間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為什麼都給搬了出來,整整齊齊地堆疊著,占了半爿屋子。當中的八仙桌和幾張椅子,也擺了好些包袱。有的包紮好了,有的還攤開著,露出裏麵的金銀器皿和首飾珍玩之類。丫環紅情正在旁邊守候著。
看見錢謙益走進來,她就低頭垂手招呼說:
“啊,老爺回來啦?”
“這——這是做什麼?”錢謙益疑惑地問。
紅情搖搖頭:“婢子不知。是夫人讓搬出來的。”
“那麼,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來了!”紅情一邊回答,一邊朝寢室轉過身子,並且恭順地微微低下了頭。
錢謙益回頭一看,發現柳如是正從寢室裏走出來。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飾了一下,發髻的式樣也變得與過去不同。過去,她大都把頭發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頂心用金銀絲束住,梳成一個鬆鬢扁髻。要不,就是模仿漢代的“墜馬髻”,將頭發向上卷起,挽成一個大髻,垂於腦後。可眼下,她卻把頭發向左右盤成圓形,留下兩小綹遮住了額角,兩鬢梳理得又勻薄,又輕盈,後麵還拖出一根緞帶。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遠山式樣,而是描成兩道彎彎的新月眉。這麼一改變,使她看上去顯得更年輕,更嬌嫩,平添了許多新鮮感。大約是看見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來,淡淡一笑說:
“相公日前命妾打點貢禮,妾一直拖著,不曾動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發了心,命他們都抬出來,清點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該送什麼才對。反正都在這兒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錢謙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說……”
柳如是點點頭:“這幾日,妾身細細想過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難處。若妾硬頂著,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麼樣似的,何苦呢!那麼,由著相公的心思去辦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