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柳如是投水明誌,錢謙益降清獻城(5)(1 / 3)

“賣吧,都賣了吧!也不必回常熟,明日就喚人牙子來,把我也賣了去!你不就是想弄錢,再買一個官麼?把我賣了,你就有錢去送給韃子,也有官做了!你賣不賣?啊,你賣不賣!”

經過近四年的相處,錢謙益對如夫人的脾性,雖然已經摸清了不少,但仍舊萬萬想不到,她爆發起來,會是這種不顧死活的模樣。他當真給嚇住了,大瞪著驚惶的眼睛,不認識似的望著淚流滿麵的柳如是;隨後就低下頭,皺緊了眉毛,一聲不響地坐回那張四開光的坐墩上。

雞飛狗走

黃宗羲盤起雙腿,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土炕上,背脊緊貼著牆壁,默默地望著牢房的木柵欄外那被一夜的狂風暴雨弄得積水橫流的過道。他望得那樣專注、那樣長久,以至同牢的兩位社友——陳貞慧和顧杲正在旁邊不停地說話,也沒能使他轉移注意力。

其實,過道上也沒有什麼可看。那隻是一條狹窄的、又破又爛的過道。五尺開外,就是黑森森的高峻獄牆。由於陽光終年照射不到,牆根下連雜草都不來落腳,隻有一些耐陰的苔蘚,在上麵點綴出一些斑駁的暗綠色彩。過道的表麵,布滿了歪斜斷裂的磚塊,長年以來,已被踩踏得坑坑窪窪。不過此刻,這些磚塊和坑坑窪窪都被淹沒在混濁的積雨之下,使過道反而顯得平整了。如果不是此刻水麵上正漂浮著一隻淹死了的老鼠,它甚至可能變得漂亮光鮮起來。然而,這隻死老鼠破壞了一切。它使人感到恐怖和厭惡,並重新想起了汙穢、黑暗和死亡。

現在,吸引了黃宗羲注意力的,就是這隻死老鼠。這是一隻巨大的、長滿了粗硬黑毛的老鼠。它的身體已經異樣地膨脹,肚皮也朝上翻了過來。

背部和半個腦袋浸在水裏,高豎著四條僵直的腿。長而尖的、長著幾根胡須的嘴巴,猙獰地張開著,露出了一口尖利的牙齒。由於對這一類東西十分討厭,過去黃宗羲從來沒有如此仔細地注視過一隻老鼠。即使碰上家人捕殺到,他也總是吩咐立即弄走,懶得去察看。但是,也許對死亡的威脅有了更切身的體會的緣故,這隻殞命於對它們來說,算得上一場滔天洪水中的生物,卻強烈地吸引了黃宗羲。“是的,聽說這種東西刁鑽異常,而且懂得水性,但竟也逃不脫這一場劫難!那麼,它到底是怎麼死的呢?是死於饑疲無力,死於外力的襲擊,還是死於同類相殘?看來已經無從知道。隻有一點實實在在,就是它死了!不錯,一切都逃不出一個死,不管善類也罷。鼠輩也罷,好死也罷,橫死也罷,到了大限來臨之際,誰也逃脫不掉!所以,這一次我即使死了,也沒有什麼,唯一不忿的是,竟然死在那些鼠輩之前,未能親眼看見他們的下場!”想到這種“徹底”的“失敗”,黃宗羲就感到無比的痛苦,內心仿佛被一隻利爪使勁揪扯著似的,腦袋也轟轟作響。為了抵抗這種突如其來的激動,他開始愈加長久地盯著牢房外的那隻死老鼠,並且把它想象成為馬士英、阮大铖、劉孔昭、張捷、楊維垣、李沾、張孫振,以及其他一些“鼠輩”……“是的,他們決不會得到好死,決不!”他反複地、模模糊糊地安慰自己說。正在神思恍惚之際,忽然發現,牢房外的那隻死老鼠,竟然活動起來,四隻毛茸茸的爪子動呀動的,一下子翻轉身來,抬起醜陋的腦袋,一雙眼睛也開始滴溜溜地轉動著,發出賊忒忒的凶光。它先在水麵上飛快地遊動,顯得傲慢而得意。當發現黃宗羲之後,它就發出一陣巨大的、尖利的狂叫,猛撲過來,把牢房的柵欄撞得砰砰作響。黃宗羲大吃一驚,趕緊跳起來。這時,欄柵已被那隻變得無比巨大、又無比猙獰的老鼠衝塌了,洪水隨之湧了進來,眨眼之間就把黃宗羲逼進漩渦之中。黃宗羲立腳不住,隻得隨波逐流地漂浮,昏昏沉沉地來到一個孤島,他奮力遊過去,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同時聽見一聲淒慘的呼叫。他覺得聲音很熟悉,便尋找過去,忽然發現島上的樹林裏吊著幾具屍體,依稀就是三年前,他同方以智上京途中遇到的那幾具。他正想走開,忽然又聽見嬰兒的哭聲,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懷裏抱著一個剛滿周歲的嬰兒。“咦,你怎麼會在這裏?”他認出那是他的侍妾周氏,不由得驚喜地問。可是周氏不說話,隻是指著上麵要他瞧。他扭過頭去,看見的仍舊是那幾具屍體。忽然,他辨認出,原來不是三年前遇到的那幾具。上麵吊著的,竟然是他的母親姚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弟婦們。而且,他們也沒有死,隻是雙手反剪著,給吊到了樹上。他連忙爬到樹上去,打算解救他們。誰知用來捆縛他的家人的不是繩子,而是一條條的活蛇。看見他爬上來,那些蛇一邊更緊地收縮身子,一邊向他抬起了三角形的腦袋,威脅地閃著赤紅而分叉的信子。黃宗羲又驚又急。他不顧一切地抓住其中一條,使勁地拽,卻反而被蛇纏住了胳臂。他隻好撒手,誰知那條蛇卻越纏越緊,還一個勁兒把他往回拖。黃宗羲奮力掙紮,正在危急之際,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頭頂上叫:

“太衝,太衝!你醒醒,快醒醒!”

他仰臉望去,意外地發現了陳貞慧的臉,還有顧杲、黃宗會,正在使勁拽他的胳膊——顯然,剛才是做了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