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中的張英順著麥壟爬了幾步,看見了霍文玉和李金榮。霍文玉的腳昨大晚上讓河邊的葦子茬紮爛了,此刻正抱著傷腳齜牙咧嘴。李金榮從霍文玉的褲腳下撕下一塊,讓霍文玉包了,霍文玉包了半天包不上,李金榮看不過眼,拽過霍文玉的腳三下五除奇,比姑娘的腳還秀氣,心想,到底是讀書的,連腳也長得很文明。李金榮告訴他們,黎明時候順著公路過去了一隊日本兵,大約是一個小隊,霍文玉問有危險沒有,李金榮說沒事,常規的巡邏罷了。
李金滎是個聰明能幹的人,人活絡也英俊,在縣大隊當偵察員,聽得懂日本話,也有些保長朋友,跟誰,不論男女,都喜歡鉤肩搭背,喜歡攀親帶故,認下的幹姐幹媽十妹子,不下幾十。張英不待見李金榮,尤其不待見他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太水,總是滴溜溜亂轉,轉到女人身上帶鉤。女人們喜歡他,愛跟他打情罵俏,愛沒大沒小地開些很過頭的玩笑。抗戰前李金茉是竇莊的貨郎,走街印巷,對平原幾十裏內的村村落落、家家戶戶熟得不能再熱了,參加革命後,各村都有他堅固的“根據地”,有一回鬼子包圍了劉各莊,將李金榮圍在其中,李金榮是從老趙家新媳婦被窩裏跑出去的,新郎官還幫著他跳窗戶……
霍文玉是保定師範的學生,小白臉,一介文弱書牛,文弱並不等於沒有激情,他抗日的熱情毫不比苦大仇深的張英差,國家有難,匹夫有責,丈夫當戰死沙場,馬革裹屍,這是他常說的話。這些話張英不會說,李金榮也不會說,這都是文化人的語言,可霍文玉能說,並且拍著胸脯說得慷慨激昂。霍文玉也在根據地參加了培訓,跟張英一起分回縣大隊,李金榮奉郭隊長命令來接應他們,他們在臨州東邊的娘娘頂會合,所要到的目的地是離此三十裏外的尚村。
霧大,是極好的掩護,齊腰的麥子藏不件人,有了霧就大不一樣了。霍文玉說借著霧氣可以沿著公路走,這樣他的腳會輕鬆一些,趕早飯前說不定就能到尚村。李金榮說還是定河堤,沿河安全,西邊二裏是王莊,要是沒情況,他們可以在王莊美美睡個大半天,趕天黑從王莊出發,上半夜到尚村沒問題。張英問李金榮在王莊是不是有熟人,李金榮斜著眼睛瞄著張英說當然有,張英看著李金榮那眼神越來越不正經,就不再理他,李金榮得寸進尺,說王莊的熟人長得跟張英一樣,柳葉眉,杏核眼……
張英呸地啐了一口。
聽了李金榮的建議大家就沿著河堤走,右手是大田,左手是河道,真有情況,可藏可退,百無一失。四周死一樣的靜,三步以外仆麼也看不清楚,空氣中有水滴漂浮,黏濕而悶熱,張英用手撥拉著那些乳白色的黏稠,背著行李卷走在前麵,中間是一瘸一拐的霍文玉,李金榮掂著槍和他們拉開了段距離。
霍文玉說,霧真大。
張英說,真大。
李金榮產厲地嗬斥他們,不要出聲。他的嗬斥比張英和霍文玉的聲音還大,張英沒有跟他繼續爭辯,張英當時很困,腦子有點犯迷糊。
就是到了後來,到了幾十年後,張英也還是想不明白那天發生的情景,她一直懷疑走在前麵的自己是否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如果說她不清醒,那麼霍文玉呢,李金榮呢,張英很後悔沒問問他們那時在幹什麼。沒有機會了……
與日本人的相遇是出乎意料的,在河堤上,張英和對麵而來的鬼子幾乎撞了個正著,雙方都嚇了一跳,鬼子張大了眼睛,沒反應過來。張英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退後半步,後邊的霍文玉毫無準備地撲到她的身上。張英看到眼前的鬼子是兩個,一個是細高挑,戴眼鏡,一個是五短身材,黝黑皮膚,兩人的身後還有人影在晃動。
遭遇了鬼子的部隊!
還沒容張英細想,戴眼鏡的鬼子已經端起剌刀,“呀”的一聲捅了狀張英感覺到一道寒光,涼風直撲臉麵,眼前的霧忽地變得迷亂,她本能地一閃,刀尖擦著她的肩膀而過。另一個矮個兒的刺刀不失時機地從她的側麵紮過來,這是她沒有防範的,在就要剌進她身體的刹那,李金榮的槍響了,矮個兒鬼子應聲倒下。戴眼鏡鬼子一愣、這時張英聽到李金榮的命令:下堤,鑽麥地!
張英彎腰就勢一滾,從堤上滑下來,沒容她站起,那個戴眼鏡的鬼子也跟著撲下來,從後頭一把抓住張英,兩個人在麥田裏廝打翻滾起來。
來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鬼子……
都是從霧裏出來的。
這場討厭的霧掩藏了張英們,也掩藏了日本人,因為霧的緣故使雙方近距離相遇,產生了一場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