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到下午才散。
張英和霍文玉被日本人關進王莊的一個土窖裏,背靠背地綁著,動彈不得。土窖潮濕肮髒,有股子嗆鼻的糞尿味和爛白菜味,讓人一陣陣頭暈。張英的手割了很深很深一條口子,露著白骨,是用手攥住了敵人刺刀的緣故,要不那把刀就會剌穿她的胸蹚。當然她也沒讓那個戴眼鏡的鬼子占了便宜,她把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下一塊肉來……李金榮的腿和肚子都挨了槍,否則他絕不會落到日本人手裏。敵人在捆李金榮的時候他用鬼子話對他們說了些什麼,兩個鬼子先是發愣,接著像架大爺一樣把他架走了,隻把張英和霍文玉弄到土窖來。張英不知道敵人會把他們怎麼樣,也不知道李金榮在哪兒,但有一點她很清楚,日本人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他們是抗日的幹部,他們的身份已經完全暴露給了日本人,她身上那根皮帶,表明了她不是一般的婦女。
霍文玉用頭抵著牆在輕輕地哭泣。張英問霍文玉哭什麼,霍文玉說他的腳疼。張英看到霍文玉的腳全腫了,連著小腿肚子腫得透亮,不像腿,像凍壞廣的大蘿下。張英說,你不是腳疼,你是害怕了。
霍文玉沒有吭聲。
張英說,其實我也怕,待會兒會更疼……
霍文玉說要是敵人動他這條傷腿,他怕吃不住勁兒。
張英說,吃不住勁兒能怎麼樣呢。
霍文玉說,是啊,也沒什麼好說的,咱們知道什麼呢,咱們什麼也不知道,到現在還沒到達目的地和組織接上頭呢,就是如實說了,日本人也不信。
過了許久,霍文玉又說,我今年二十一。
張英說,我十七。
霍文玉說,我媽就我一個兒子,我就擔心我媽。
張英說,我屋裏誰也沒了,一隻黃狗,朝鬼子叫喚,也給打死了。
霍文玉說,死一定很疼。
霍文玉說,要像文天祥那樣死也值,在十字路口當眾砍頭,千百年後人們還記得,還是個話題,說不定老百姓還會給咱們立個碑……就怕咱們死了沒人知道,悄沒聲的,三個大活人從根據地出來就沒了結果,別人以為咱們當了逃兵,其實咱們是死了,當了沒人知道的文天祥……
張英說,俺爹俺娘俺村那麼多人都死了,不是也沒人記著他們。
霍文玉小聲說,我不想死。
張英說,我也不想,可這回是死定了。
霍文玉說……能不能不死……
張英沒有說話,她想,霍文玉,有著一肚子的學問,有著一雙女人一樣秀美的腳,真死了,那腳也就死了,可惜了。又想到了李金榮,她不知道李金榮在被逮住的時候為什麼要說日本話,敵人將李金榮單獨提出,為的是什麼,張英感到了大難來時各自飛的撕裂,內心深處存在著隱隱的不安。張英明白再沒有比死更簡單的結局了,張英是死過一回的人了,畢竟,死不如活著,活著還可以係表現革命的皮帶,逐能見到郭隊長,死了兩眼一黑,什麼也不知道了,就怕半死不活……
天上有個好月亮,月光透過破窗照進土窖,照在張英和霍文玉身上,輕輕地撫摸著他們,張英將身了輕輕地靠在霍文玉滿是汗濕的脊背上。霍文玉沒有反應,他難得地睡著了,他那張布滿淚痕髒兮兮的臉,在睡夢中滲出了無限的恐懼。
這一夜,張英沒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鬼子把他們押到一座祠堂裏,李金榮已經先他們而至,李金榮半趴半跪地倒在地上,蜷著身子,身下是一攤血跡,一條大狼狗,近在昭尺地蹲在他的對麵,吐著舌頭,哈哈地著氣。見到張英,李金榮什麼也沒說,他甚至沒有改變一下他別扭的姿勢。
敵人通過翻譯,問了他們一些事情,張英和霍文玉一概回答“不知進”是硬扛,是真不知道。敵人也不再多問,他們把霍文玉換粗繩反綁起來,霍文玉認為他最後的時刻到了,掙紮著喊了一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聲音細細的,一點也不雄壯,不堅強,給人的感覺像是和誰商量要不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一樣。還待再張嘴換一個口號,刷地一下,已被吊上房梁,繩子勒進霍文玉的傷腳,還沒怎麼樣,霍文玉便殺豬一樣地嚎叫起來,那聲音比“打倒日本帝同主義”大多了。鬼子用編著銅絲的硬鞭,一下一下抽在霍文玉細嫩的皮肉上,霍文玉的嚎叫更為尖厲刺耳,不像是從人的喉嚨裏發出來的。
張英明白,霍文玉從來沒受過這個,這一定比他的腳疼更厲害,再抽幾下,他大概就真“吃不住勁兒”了。她為霍文玉捏了一把汗……地上的李金榮吃力地抬起半個身子,看著梁上的霍文玉……鞭子落在霍文玉身上,沒幾下,霍文玉的喊聲就低了下去,身下的磚地上滴滿了點點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