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3)

四十八

沒車,我隻好在猿屋住下一來。青森的冬季,天早早就黑了。在東京,天越黑越熱鬧,黃金時間是晚―十一點,而這裏,天一擦黑街上就見行人了。因為沒事,我就整個泡在屋後的溫泉裏。白天躺在池水中看對麵的山坡,似乎近了許多,但還是不能理解隔著河水橫泰究竟能看清什麼。猿屋是溫泉之鄉,大凡旅館都有露天溫泉,街南頭河中心修了一個亭子,無遮無攔,大白天也有人光著身子在裏麵泡。街上人來人往,人們見怪不怪,沒有誰為此而太驚小怪,倒是我,每每從那裏經過,都要斜著眼向那些精尻子的人偷偷瞄上兩眼,以滿足我弄清其性別的好奇心。非是我心術不正,而是這樣的事從未見過,在中國誰曾見過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脫光了洗澡的?我在東京的住處沒有洗澡設備,要洗澡需到街上被日本人稱為“錢湯”的公共浴池去洗。據說,“錢湯”這類澡堂最早是男女混浴,素不相識的男女共泡一池,彼此秋毫無犯,這怕也是日本人的獨創了。非禮勿視在那一池溫水是將如何體現,我始終鬧不淸楚。就是現在,公共浴池的男女就也隻用低障相隔,一女性居中高坐,無論男女,均在她的視線之內脫光衣服從容入池。每回去洗浴,我都感到別扭,盡管同是女人,也覺不便。也曾試想,監視者若換一偉岸之男,我方女眾將如何動作?其男在大飽眼福之同時,定視此為世界第一快意職業吧,社會上,橫泰那樣的人不少。在猿屋感到最不方便的是廁所的男女共用。你蹲在那裏大便,隔壁竟可同蹲,位男士,廁所的下部相通,雖老死不相往來,卻雞犬之聲相聞。有幾次推門而出,都有英武雄性麵壁而立,讓人很是趟尬。我對大田老太太提出廁所問題,她說別理他們就是丫,你拉你的,他尿他的,各行方便,互不幹擾。就是東京、大阪那些大地方,也過是一九六四年為開奧運會才開始實行男女分廁的,那有什麼啊,你們中國人就是怪。她又說,“白糖”初來時也是不慣,寧可憋著,誓死不進男女共廁。有一回在街上憋得臉色發青,晈牙切齒說不出話來,最後終是拗不過肚子而進了共廁,打那以後再不說什麼不習慣的話了。我問大田,幸雄的妻婦何等模樣,大田說銀盤大臉,手腳粗壯,跟日本女人相比,當屬X號。那女人平時很憂鬱,跟鎮上的女人從不打交逍,買東西也是直來直去,手裏攥著張紙,買東西時不說話,隻把字條遞過去,上麵有所需的物件,日本話隻會幾個單詞,連不成句,走路慢騰騰的,胳膊腿好像比別人重了許多。我問何以將此對夫婦呼為“香油”“白糖”,大田說,柴田幸雄由中國攜家帶門來投奔親爹,帶給他父親的見麵禮竟是一瓶香油兩斤白糖,這樣的事情也拿得出手?熊之巢再居深山也不致如此沒見過世麵,寒磣人哪。我說柴田老爹當初在中國東北,把個歡跑亂跳的兒子扔在中國,這樣的事情也丟得出手?大田說,這你就懂了,你知道什麼叫生存極限”嗎?沒有經過戰爭和饑荒的人絕難理解這個詞。昭和二十年停戰以後,處於極限下的日本人自己活命尚不能夠,哪裏還顧得上孩子,將孩子留給中國人撫養是他們惟一能存活下來的出路……與大田老太太的談話似乎並不很愉快,望著這位年逾七旬,腿腳頭腦仍出奇靈活的日本老太太,我可以想出她年輕時的活躍程度。日本婦女中,很多人的精力永遠那麼充沛,心理也永遠那麼年輕,這是一些中國婦女不及的。

得知香油與白糖的來曆,我不由陷入思索之中。這兩神物品在日本當屬不起眼之物,香油的價格較醬油便宜,白糖則與鹽同價,有一些飯館,糖罐就擱在桌上,顧客可以隨便取用,很多日本人因害怕肥胖與糖尿病遠而避之,改用甘菊甜味素……大概也隻有我能理解,這兩種物品對中國人的珍貴。在中國“文革”之風掠過,經濟尚未複蘇之時,每人每月隻憑票供應半斤菜油,半斤豬肉,憑肝炎化驗單月供一斤白糖,在這種情況下拿出一瓶香油兩斤白糖意昧著什麼,付出了何等代價,是可想而知的。這個代價是難於向日本人啟齒也是難以解釋清楚的,王立山和他的妻工對此沒有半點說明與申辯,這使我對這對夫婦產生了敬意。

是晚,破例沒有去泡溫泉,在桌上把柴田一家的材料攤開,細細琢磨。材料中,王立山的黑白照片明確地兄示出一個中國工人的形象,複印件中有他寫的回歸日本國籍的申請,有證明人的證詞,有他生父柴田昭寫的情況介紹,有他養母劉淑蘭提供的收養證據照片,還有日本厚生省的醫學檢驗證明,其中最吸引我的是抱養王立山的中間人一個被稱為石姥姥的口述記錄,那記錄頗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