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岩下背風處有一汪溫泉,蒸騰的熱氣幾十米外都能看見。待我走近,才發現泉內泡著一個棕色的家夥。我不知它是不是大家說的橫泰,若是橫泰肯定會給我帶來不少麻煩。首先它不會接受我這個山外人,再者我也沒有猿屋人對它的那種理解與寬容。
惡戰是難免的,如若那樣,我也隻有上樹的份了。細吞,是橫泰卻是隻老猴,太爺爺般地舒懶在水中,它的周圍實際擁著許多猴兒,隻過光在水麵露著小腦袋讓人難以發現罷了。我在囲片上見過日本猴子泡溫泉的照片,當時覺得可爰又好玩,今日見了一群更為稀罕。試著走近,它們並不驚恐,除了老猴的眼隨著我轉外,其餘的對我睬也不睬。我在泉邊坐下來,用熱水洗了手,水溫至少有六十攝氐度,燙得人發疼,這些猴兒捫竟在裏頭泡得住,可見非一日之功。我取出一個已凍得石塊般硬的飯團子,遞給老猴,它接了,先嗅,又反複地看,然後剝去紫菜皮,用熱水將那子化軟,把酸梅挖出來,扔了,才緩緩把團子放進嘴裏,細細地嚼咽,動作的從容與優雅決不亞於一個貴婦在宴會上當眾進餐。一隻小猴遊過來,伸出浸泡得發白的小爪索要飯團,我又向就近的猴兒們發了幾個團子,都很有禮貌地接了,不哄搶,不撕咬,給誰便是誰的。還有幾隻正眼巴巴地望著我,以期得到食物,我卻站起身準備走了。我不能將飯團子全喂了猴兒得留幾個對付橫泰,它說不定就在附近轉悠呢。果然,猴兒們的飯團子還沒吃完,為首的老猴一聲呼叫,十幾隻猴子立刻由池水中躍出,濕淋淋地奔向岩上的灌本叢。精濕的身體裸露在冰大雪地中一定很冷,不出幾分鍾就會凍僵,猴兒們毫不猶豫的果斷行動使我意識到了某種危險的逼近,向四處張望,四周的叢林靜靜挺立,那些雜亂的枝椏動也不動。我決計不管什麼橫泰,走自己的路。
去了一些飯團子,行裝輕鬆了許多。風停了,雪花連成了大片,回頭望走過的路,隱在陰暗的林莽中已經模糊不清。前方仍不見熊之巢,若是天黑還到不了村落,後果難以設想。我意識到,自進山起橫泰就一直窺測跟蹤著我,不慌不忙地與我做著捉迷蔵的遊戲。它伺待著天黑,天一黑便是它的天下,它可以看女人洗操,可以去鎮下閑逛,可以偷駒遠的蘋果,當然也可以突如其來地從背後向我發動攻擊。
五百米外的山窪有燈火!
我瘋了般朝那救命的光猛跑,不敢回頭,怪戾的橫泰,深沉的夜色連同那些催雪的精靈,亦步亦趨,已由身後緊緊地追了下來。燈光越來越近了,狗在叫,房門打開了,橘黃的光傾瀉在雪地上,從橘黃的深處走出一個披著大衣的男人。
五十
這裏不是熊之巢。
那男人說,熊之巢距此尚有一公裏,這裏是看護森林的臨時佶所。門外,看林人的秋田犬朝山上猛吠,男人端著槍出去,朝林子裏喊:橫泰,巴嘎牙魯!我說這個橫泰一直跟著我,男人說它不傷人,還是小患兒的時候母親被捕走了,熊之巢還算塊靜土吧,所以兜了一大圈子最後又回來了。
男人用吃麵的大碗給我倒了一碗咖啡,他說他喝咖啡向來喜歡像喝麵湯一樣地灌,蹺著小手指頭,捏著小杯子,用嘴一點兒一點兒地抿,那是娘們兒家幹的事。我說大碗挺好,我可是真渴了。他說那就多喝。我看他往咖啡裏摻的牛奶濃得像粥,就問這是奶嗎?他說熊之巢的十奶都這樣,質量特別好。這兒的農戶家家養奶牛,擠了奶用專車運出去。這裏的草沒有汙染,奶牛們也都是自由放養,跟大地方關在欄裏喂的人不相同。聽說城裏的牛擠奶得聽音樂,這兒就用不著了,山坡上各樣的聲音都是音樂,所以牛產的奶就很多,不光喂養了這裏的人,連山上不少野物也是牛奶喂起來的,包括橫泰在內。橫泰敢對別的動物撒野,在奶牛麵前卻乖得要命,這兒的人從小帶著它去擠奶,它把奶牛看做媽媽啊。我問他認識不認識柴田老爹,他說姓柴田的很多,他本人也姓柴田桉年齡,人們稱他老爹也不為過。我說我找的是當年在中國綏棱瑞穗開拓團下過的老爹。他說上了年紀的人不少都在瑞穗開拓團幹過,他的父母即是。我問他是不是殘留孤兒。他說不,戰敗回國時他已經十四歲,是個大小夥子了我說找的是柴田幸雄家,他說那就是住在村邊的柴田昭家了。我請他帶路,他說好。他問我從哪兒來,我說近說是東京,遠說是北京。他說你是中國人?我說是。他的臉就有些冷,先低頭弄火,又出門去十什麼事情,把我幹幹地晾在屋裏,我想我該走了,因為看來這人已沒了帶路的意思。正考慮是否將那些吸引橫泰的飯團放下時,他抱著柴進來了,我說要走的話,他說你走吧。我問他是否該將飯團子留下時,他說你都拿走,我不願見到中國人碰過的東西。我說你怎能這樣說話,中國人把你怎麼了?他把柴砰地一扔,說中國人把他父母殺了。我說太遺憾了,你的父母是在中國土地上被殺的吧。他說他們不是去搞侵略的,是去開拓,是像左巴西一樣的移民,他們是種地的老實農民!我說是拿槍的農民,當年你們那位被稱為“開拓之父”的加藤宂治在動員你們離鄉背井時說過,滿洲國的天地為神所有,決非為中同人所有,去向神的土地乞求糧食吧,滿洲的原野正企盼著優秀的日本農民去開發。這堂而皇之的動員不是侵略又是什麼呢?你父母的血債應該向那位開拓之父去討要,而不該把責任推到無辜的中同人身上。男人不聽我的大道理,堅持要我把團子背走。我出門的時候他沒有送,對那隻狗吆喝了幾句什麼,那狗就遠遠地跑在我的前麵,充當帶路的角色。我推算,這個男人至少有六十歲了,帶著幾十年形成的鬱結,在深山中受著積怨與偏見的折磨,這鬱結豈是我三言兩語所能化解得開的,何不知幹立1和他的妻子們在這種氣氛中是如何生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