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先取出貼紅標簽的文書,一卷卷展開細看,緊急事務必須當機立斷,不可隨便延誤,他拿起毛筆,輕一濡筆,牽過衣袖,在文書的最後落下幹淨清爽的字。
修遠蹲在地上理舊文書,一冊冊卷好,用細絲帶捆了個結實,彎身蹲了太久,不免腰腹酸痛,直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哪知手臂畫出去的弧線太大,胳膊肘子掃在案頭的卷宗上,隻聽“啪啦”一聲,卷宗從案上倒了下去。
“啊呀!”諸葛亮沉聲一喝,修遠嚇得不敢做聲,手忙腳亂地撿卷宗,一冊冊往案上擺,也顧不得文書的緊急順序。
諸葛亮埋怨道:“總是這般毛手毛腳,幸而是未加批複分類的公文,不然你又得費了我多少時間!”
修遠不敢辯白一句話,諸葛亮很少生氣,可發起火來,總讓人心生忌憚。
亂七八糟的文書堆疊得一案皆是,諸葛亮沉著臉重新將文書分類,手指捋著每一冊封頭的各色標簽,擺下左中右三摞。
“先生……”修遠惶恐地喊著,將地上的最後一冊文書交給諸葛亮,眼裏撲閃出愧疚的淚光。
諸葛亮瞧他窘迫不寧,心裏一軟,安慰道:“罷了,以後注意就是,做事說話寧願慢一些,也別毛躁著隻管往前衝!”
“哦!”修遠小聲地答應著。諸葛亮舉起那冊文書,封頭貼著黑色標簽,他正要將這文書歸類,驀地卻停住了手,文書封條上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前將軍臣關羽上。關羽……莫非是關羽送來的軍情呈文,那又為什麼貼著黑標簽,難道事務並不緊急?如果是荊州本地民生事務,一向由關羽自行處理,一般不會飛書傳來成都,隻有軍政大事才送來請旨。
紛繁的念頭倏忽閃過,他也不想分門別類了,索性撤了這文書封泥,嘩啦啦抖開竹簡。可才看得幾行,已是驚得神色一怵,將文書匆匆一抓,噌地跳起來,快步向門邊走去。
“先生,你去哪裏?”修遠見諸葛亮神色有變。諸葛亮在門口一停:“我去王府,你將這些文書分好!”他沒有時間多加詳說,推開門急匆匆地走出去。好大的風迎麵吹蕩,他下意識地舉手一擋,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忘記了拿羽扇。他來不及返回去,隻管頂著大風一路急走,直奔到大門首,登上門棚下停靠的馬車,對車夫說道:“去漢中王府!”
車夫見他神色匆忙,知他有緊急事情須立刻麵見漢中王,隨即猛揚韁繩。馬車壓過門前的石板路,向東疾馳出去,一條街行到末端,朝左邊一拐,不過百米即是高牙飛簷的漢中王府。
諸葛亮不等車夫扶他,把著車軾一躍而下,把那車夫嚇了一大跳,沒曾想文雅書生模樣的諸葛亮居然跟武將似的跳馬車,等他回過神來,諸葛亮已經跑上了府門前寬敞的台階。門首的司閽見著諸葛亮,並不攔阻,也不問話,謙恭地深深一拜。
諸葛亮跨步越過高高的紅漆門檻,繞過碩大的青石罘罳,越過寬敞明亮的廳堂。他知道劉備素來不喜歡待在這種正堂內,除非大宴群僚,不得不拘束著做出個威儀樣子。他穿出爬滿了幹枯的菟絲花的院牆,一直走到亭台曲水、花木扶疏相間相容的後院。
他對那迎上來的家老問道:“漢中王在哪裏?”“在西苑。”
諸葛亮立刻向西折去,那家老忙忙地說:“軍師!主公昨夜宴請故臣,至今宿醉未醒。”
諸葛亮一愣,腳步卻沒有放緩,他忽地想起昨晚劉備設宴招待故老臣僚,自己宴中因有事退席,便再不知宴席之事。如今新得漢中,劉備又進封漢中王,關中與荊州戰事頻頻告捷,大家夥心裏都透著喜慶,哪裏肯放過劉備,必定是敬酒不斷,劉備又是個來者不拒的豪爽脾氣,定是被死灌活灌得大醉酩酊。
他回想著昨晚的情景,卻已是走到西苑門口,守門的鈴下躬身道:“軍師,主公還沒醒。”
諸葛亮猶豫著停了一下,默默摸索著手裏的文書,沒有拆下的黑標簽軟軟的像一條米蟲,觸得他的手背發癢,似乎是這細微的騷動讓他驚醒了。
顧不得了,大事要緊!
他深凝了一口氣,舉手就推開了門,這一個動作已讓鈴下嚇白了臉,他剛想阻止,諸葛亮已大步走了進去。
屋裏靜默伺候的內侍宮女忽見有人擅入寢宮,一個個瞠目結舌,本想喝令來人出去,可見來的是諸葛亮,又遲疑著該不該阻攔。諸葛亮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撩開重重帷幕,走到了暖閣內。
在鬆軟如雲的榻上,劉備睡得像個繈褓中的嬰兒,臉頰上還暈著沉醉的潮紅,嘴角揚起了月牙兒似的微笑,也許正在做一場甜美的酣夢,一隻胳膊伸出被褥,手心裏抓著被單的一角,揉得像團棉花。
諸葛亮俯下身子,目光從劉備蜷曲的手一直挪到斑白的發鬢上,銀發如蠶絲,光芒刺眼,他愣了一下,片刻竟忘記要做什麼。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蒼老像冰涼的幽魂爬上劉備的脊梁骨,日複一日,日日加重,猶如壘起的岩石,將這個昔日英姿勃發的英雄壓彎了腰,壓損了光彩的容顏?諸葛亮忽然想起劉備前幾日對自己叨叨,說自己如今老了,動輒失眠,晚上囫圇睡上兩個時辰便再不能入夢,長夜寂寥,在枕上翻來覆去,實在難受,隻好披衣起床,要麼讀書,要麼去庭院裏踱步數地上的石磚,等著天色漸漸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