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雄心高張的時候不合時宜地老去,許是他們共同的宿命吧,真像是刻薄的詛咒,沒有絲毫的憐憫和惋惜。英雄最恨是遲暮,萬類霜天凋敝時,那始終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理想又該去哪裏收拾舊山河呢?
諸葛亮在心底歎息著,垂低的手抬了起來,不經意地觸到那一冊已被捏得汗濕的文書,脆弱的感傷被堅毅的責任取代了。
他狠下了心,用力搖晃地劉備的肩膀,大聲喊道:“主公!”
睡夢中的劉備被劇烈的震蕩驚嚇住,喉嚨裏“呃”地響了一聲,緊閉的眼睛開了一條縫,也沒看清是誰,忽然被吵醒的憤恨讓他怒火中燒,大罵道:“混賬!”
“主公!”諸葛亮在床前徐徐跪下。
劉備彈起身體,拍著床板吼叫:“王八蛋,睡個覺也要吵,吵,吵!”他聲嘶竭力地喊著,腦袋甩球似的轉過來,突然地,似被掐住了脖子,聲音全咽了下去。
諸葛亮跪得很直:“事有緊急,不得不告,期主公恕亮不恭之罪!”他深深地伏拜於地。
劉備扶著床沿探出身體,伸手拉住諸葛亮:“什麼罪不罪?有什麼事,起來說話!”
諸葛亮雙手呈上文書:“這是剛剛收到的荊州軍情呈文,請主公過目!”
劉備擰著眉毛,把住文書,兩手一展,略看得數行,也不看完,卷了放在腿上。
“這個事?”他說得漫不經心。諸葛亮從劉備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驚訝,他心生疑惑,問道:“主公難道早已知道雲長增兵襄、樊?”劉備微微笑道:“也說不上知不知,原是前次雲長傳私信給我,說呂蒙重病卸任,換了個什麼年少不知事的陸遜接任,他想提調江陵守軍增援襄、樊,我回信讓他斟酌衡量,自己決斷,若真有增兵之舉,可呈上正式文書,我批複則是。”諸葛亮焦慮地重歎一聲:“主公為何不早告亮?”
聽諸葛亮語氣凝重,劉備不由得怔愣:“雲長私信傳我,閑話而已,我見他未曾決斷,又非正式公文,故而沒有告訴你。”
諸葛亮憂心忡忡地說:“可是主公前番回答,便是應允了雲長增兵之請,他這次呈文成都,不加緊急簽條,以普通文書呈遞,是先有主公應諾,後覆文書,此不過是一道程序!”
劉備遲遲疑疑地呆了一下:“我不知他動作這麼快,襄、樊難攻,曹操屢派援兵,雲長也是想速戰速決,所以才有調兵之舉。”
諸葛亮愁得眉目緊鎖:“江陵守軍調不得!”“如何調不得?”
“江陵守軍調走,城防空虛,若是東吳乘虛而來,荊州哪裏有重兵可擋!”
劉備仍是猶疑著:“呂蒙不是病重不理事麼,東吳何能忽然起兵進犯荊州。”
“焉知這非兵不厭詐之計!”諸葛亮急得聲音也高亢了起來,劉備被諸葛亮的急躁驚住了,又瞧他臉色發白,聲音又顫又高,劉備一把掀開被褥,翻身下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慰藉道:“別著急,若是不能調兵,我立刻去信雲長,讓他遣兵回返!”諸葛亮也覺得自己失態,緩和了似火苗子般躥來躥去的焦躁,沉穩地說:“主公,去信當以漢中王軍令下達,八百裏加急,亮怕雲長一心求勝,尋常牘函不肯遵從,再有,”他艱難地醞釀著那難以啟齒的話,忍耐著滿心的不甘,字字艱澀地說,“補上一句,若荊州有失,雲長當北走漢水,與公子和孟達會合東三郡,率兵同克關中,不可再複返荊州!”
“荊州有失……”猶如冷水澆頭,劉備打了個激靈,深冷的寒意從骨髓裏鑽出來,他勉強笑笑,“別自己嚇自己,荊州怎麼會……”不知為什麼,竟然產生了一種自己都不肯相信的絕望感。
君臣二人都沒有說話,互相對望的眼神裏藏著一樣的憂愁,仿佛大禍臨頭前的無所適從。
“孔明……”劉備好不容易才喊出這個名字,他拉著諸葛亮的手,彼此的掌心裏都冰冷濕潤,他想說點衝淡緊張氣氛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啪啦啦!”狂風打得窗格子一片巨響,咆哮的風掃入眼中,模糊了他們的視線,猶如一塊黑沉沉的布飛過來,把最後的餘暉遮擋了。
失荊州將星隕落,拒救援劉封挾私
漫上城池的洪水緩緩退了,隻在城牆上留下汙黃的水漬,遠遠地觀望,那城池像是被久泡在壇子裏的白蘿卜皮,軟耷耷的沒精打采。
樊城的昏黃影子漸漸遠去,河流蕩得一舟生寒,冬日的天空很暗,有點點似雪似雨的飛絮飄落下來。蒼茫天色如晦如陰,讓那船頭挺立的將軍的背影顯得如此孤寂,偉岸的雄心像退去的洪水,消沉得無聲無息。關平在他身後站了很久,一直不忍心打破他的靜默,許久許久以後,他才小聲地叫道:“父親。”關羽遲遲地轉著頭,微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回應的聲音又低又弱:“嗯。”
關平拿捏著語句,小心地說:“父親,前鋒來報,徐晃再破我軍一寨……”
並沒有料想中的狂怒,深深的疲憊溢出來,流過憔悴的雙頰,淌在長長的胡須裏:“半月之內,連破圍塹十重,徐公明好不留情麵!”他發出了若愁若悵的笑聲。
天色黯淡了,很遠的地方,樊城的輪廓淹沒在沉沉的暗霧裏,仿佛泛過城頭的洪水。
他曾經在樊城外圍大破曹軍,兵鋒直指許都,逼得曹操幾乎遷都避難,無限膨脹的勝利欲望讓他忘乎所以,眼看便要全據襄、樊,打通漢水一線,對許都形成合圍之勢。可曹操緊急增兵,遣徐晃進抵郾城,曹操自引大軍駐紮摩陂,兩路大軍遙相呼應,聲勢大振。其間又傳來孫權投誠曹操的密聞,種種消息撲朔迷離,迫得他心神不寧,不知是該繼續攻打襄、樊,還是該回師江陵以防東吳。主帥躊躇難決,底下的將士也人心惶惶,與徐晃的幾番交鋒皆一敗塗地,隻好暫離樊城,退保沔水。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明明開局良好,一盤盡在掌控,中道卻被人衝了陣勢,連連失子,弄得如今舉棋不定,一籌莫展。關平忐忑地問道:“父親,我們是不是返回江陵去?”關羽怔怔地不發一言,去哪裏呢?是回江陵,還是繼續北進?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勝利溜走了麼?“君侯!”急迫的叫喊飛入耳畔,一人鞭策快馬奔到岸邊,跳上戰艦搭下的舢板,飛快地跑上甲板,躁急得滿臉通紅。關羽瞧著來人,是軍前都督趙累:“闞穗,什麼事這樣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