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累走得兩步,竟咚地跪倒,雙手用力一捶地,大哭道:“君侯……荊州,荊州……”悲慘的哭聲將他後麵的話都掩過了。

關羽的一顆心倏地提了上來,他急切地問道:“荊州怎樣?”“荊州……”趙累噎著慘惻的聲音,“荊州丟了……”“丟……”關羽恍惚了一下,“什麼丟……”“東吳趁著我軍北上,喬裝商船混入南郡,瞞過哨所士兵,奪了公安,再奪江陵……如今正兵略荊南,恐怕荊南四郡難以支撐了……”趙累難受得說不下去。

似被冷錘砸下,關羽的身體一晃,他撐著一股殘存的力量挺直了腰:“鎮守公安、江陵的麋芳和士仁在做什麼,如何輕易便失了城池?”“他、他們……”趙累吞沒著又氣惱又悲憤的聲音,“他們全都開城投降……”

關羽木木地立著,呆癡的目中沒有任何情緒,江風拂著他灰白的長須,他像泥偶般一動不動,驀地,像是被紮中了穴位,所有的悲、悔、氣、哀都爆發了。他朝天大吼一聲,叉開雙手瘋狂地擊打在欄杆上,直打得那手掌滲血,點點浸染得木欄慘紅一片。

“父親!”關平衝過去死死地抱住他,任憑那拳頭雨點般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哭著哀求道,“父親保重!”

關羽的狂暴漸漸微弱,淚水井泉似的噴湧出來,喃喃道:“荊州丟了,丟了……”

趙累哭問道:“君侯,如今江陵不能回,襄、樊不能攻,我們該去哪裏?”

“去哪裏……”關羽哀慘地說,淚水劃過他慘笑的臉,他眺望著江麵擴散的大霧,微微的光芒從遠得沒有邊際的盡頭流出來,他咬住發顫的牙齒,賭咒一樣地說,“我們,回江陵,奪回荊州!”他捏起拳頭,狠狠地揮舞。

“可東吳克定荊州,其勢正旺,我們剛遭敗覆,士氣不振,如何攖捍其鋒?”關平擔心地說。

關羽決絕地搖頭:“縱然千難萬難也一定要奪回荊州,荊州要地,失不得,不可失!”他沉吟片刻,對關平說,“你速下令廖化,讓他趕往東三郡,請公子與孟達發兵助我奪荊州!”

他擦幹眼淚,整肅出威嚴的容色,手緊緊地撐住欄杆,似乎在給自己積蓄支撐下去的力量。

“君侯!”腰懸節令的士兵登上甲板,雙手呈上一隻紅翎貼頭的信袋,“成都急件!”

信袋的紮口處戳著“漢中王令”封泥,拆了封泥,取出一方白帛,帛上字跡整潔,卻是筆筆見力道,帶著毋庸置疑的口吻。

當最後一個字掃過視線,那剛剛幹涸的淚水重新湧出,他捧著信愧疚地說:“大哥……對不起……”

“父親?”關平又驚又疑,關羽將信遞給他,背轉身低聲地嗚咽起來。

關平展開白帛,大伯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漢中王令:江陵守軍不可調,恐東吳乘虛進犯。爾北抗曹操,後遭孫權,荊州或危。若荊州有失,爾當北上漢水,與封、達合並克定關中,不可回返江陵,令到即行,切切。”

關平將那信再交給趙累:“父親,漢中王軍令已下,我們還是北上漢水,與公子合並吧。”

關羽的背微微抽搐,哀哀的哭聲壓著他倔強的否決:“不……”“為何?這是漢中王軍令,我們不能不遵!”關平急道。“君侯,我們還是遵從軍令,北上漢水!”趙累也連忙勸道。關羽緩緩地轉過身,流淚的臉孔縈著既絕望又悲壯的微光:“漢中王托我以荊州大任,不期被東吳所騙,使荊州淪於敵手,有負漢中王所望,我若棄荊州而北上,或可保一命,然有何麵目去見漢中王?關羽受其恩惠三十年,結義之情,君臣之恩,曆曆在目,生為漢中王守疆,死亦當為漢中王守節!”

關平和趙累聽得震撼,如何再能說出半句勸誡之語,天下人皆知關羽俠義千秋,為了結義之情,他可將生命拋舍幹淨,為了這份恩情,沒有人能阻擋他的效死。

關羽從趙累手中重新拿回白帛,細心地疊好揣進懷裏,淺而動情的笑點亮了灰暗的眼睛。他用低得隱在江風裏的聲音說:“大哥,雲長第一次不聽你的話了……”

他將自己從悲傷中拔出,毅然地說道:“掉轉船頭,回返江陵!”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季的第一場雪在不期然間落下,三個時辰後,上庸城便陷入了白茫茫的陷阱裏。城市的輪廓被風雪刮得失了弧度,陰暗的天空像腐屍噴出的濁氣,漸漸凝聚成一頂篩著灰塵的巨大帽子。

孟達在府門口下了馬,一縱一跳,鬥篷上的雪花兒抖落了一些,像被他拋舍的一縷遊魂,已有手下僚屬神神秘秘地迎上來,滿臉吊掛著詭譎的笑,像生滿了瘡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