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孟達一眼就看出僚屬眼梢帶話。僚屬使勁地吐著雪粒子:“將軍,廖化來了……”孟達停住步子,聲音像結了冰,磕巴著說不清爽:“他,來……”“請公子馳援荊州。”

“哦?”孟達轉了轉頭,目光被風雪的刀鋒割去了清晰的弧度,“公子怎麼說?”

“公子說山郡初附,未可動搖,抽不出兵力馳援荊州。”孟達古怪地笑了一聲:“那廖化呢?”僚屬煞有介事地歎了口氣:“他苦求公子出兵,說得急了,兩邊吵起來,公子攆了他出門,他也不肯走,一直跪在公子門口。”“現在還跪著?”“可不是,都一個多時辰了,唉,也難為他了!”孟達不動了,他知道劉封和關羽有仇隙,關羽如今有難,劉封出於私憤,寧願選擇坐看關羽覆滅,也不會出兵救援。

這事若擱在他身上,他其實也拿不準要不要救,雖然他和劉封不睦,可在厭惡關羽這點上,他們都處在同一戰線,不禁竟生出同仇敵愾之感。

但劉封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關羽的求援,他卻沒有這種囂張的權力,到底劉封和劉備的關係與他不同。他和劉封共同出兵攻打東三郡,劉封坐纛兒做主,勝了,功勞簿上左右列名,敗了,罪責幹係一起背負。

孟達站在雪地裏出神,思維在僵硬的磨盤上打著遲鈍的轉,麻木的心上忽然燃起一團火花兒,他猛一拉衣襟,轉身便朝外走。

這一路也不騎馬,隻是頂著刀劍似的風雪費力拔足,走到劉封在上庸城的臨時公門,果然看見廖化直直地跪在髹漆門口,鎧甲上落滿了雪,早看不出顏色,臉上也結著冰。他卻沒有動一下,仿佛冰雕,唯有那鼻翼下嗬出的白氣,像蟲子爬出巢穴,顯出這個人還活著。

有過路的行人和出入府邸的僚屬見得這一個冰雪人兒,知道實情的不免歎息,不知道的或以為府門堆起了惟妙惟肖的雪人,或以為是凍死了人。

孟達走到廖化的身後,輕輕拍了拍廖化的後背,體恤地說:“元儉,起來吧,這冰天雪地的,別老跪著。”

廖化像是沒聽見,雪花紛紛砸中他,仿佛砸中了一尊沒有感覺的石碑。

孟達隻好繞到廖化身前,他半蹲下來,用衣袖掃去廖化肩上的雪片:“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何必自苦如此!”

凍僵了的廖化像生鏽的磨盤,緩慢地動了一下,炸開白皮的嘴唇一翕,喉結蠕動著,忽地嗆出一聲冰涼的咳嗽。

“孟將軍,”廖化像是聲帶被雪糊了,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求你了,你和公子說一聲,救救、救救荊州,救救關將軍……”

孟達露出為難的神色:“這個……恐怕難啊,公子既是做了決斷,我們怎好再違逆,你該知道公子的脾氣,說一不二。”

廖化哆嗦了一下,他哀求道:“孟將軍,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去晚了,關將軍,關將軍……真的……”他說不下去,兩行淚水滾落下來,掉在下巴時便結了冰。

孟達歎口氣:“你也要體諒公子,他也不是不肯救,東三郡新近歸附,我們兵力不足,若貿然分兵救援,恐怕引起掣肘之亂。”

廖化重重地給孟達磕了一個頭:“孟將軍,我也知你們不易,可關將軍和荊州真的一天也不能耽擱了。若是你們答應救援,我願意留下來守城,倘若東三郡有失,我以舉家性命相殉!”

孟達慌忙拉起他:“受不起受不起,你要折殺孟達麼?”“孟將軍,求求你了!”廖化帶著哭腔道。孟達像是被廖化感動了:“這樣吧,我再去和公子說說,看看能不能勸說他派兵救援。”“多謝孟將軍!”廖化又磕了一個頭。孟達安慰地拂拂廖化的肩,起身走入了府門。

虛掩門戶的正堂內,劉封正倚著窗,因天冷,窗上封了密致的木板,邊角有一點兒不易察覺的縫隙。他把眼睛貼上去,悄悄地向外打量著,狡黠的雪花兒從窗縫間跑進來,把刺骨的冷氣砸在他臉上,不住地打著寒噤,卻像是自殘似的,竟不肯離開半步。

“公子!”孟達在門口喊了一聲。

劉封像被噩夢驚了,背過身時,臉也白了一半,見是孟達,呆了一刹。

孟達把落滿了雪花兒的鬥篷丟給門外的鈴下,踏步走了進來,不忘記關上了門。

劉封瞧了一眼孟達,忽然覺得此刻的會麵很滑稽,他不喜歡孟達,孟達或許也不曾真心尊敬他這個漢中王的螟蛉之子。他們因為軍令,貌合神離地紐合在一起,彼此之間除了公事,私話半個字也不吐,像是兩具不相協調的鎧甲,勉強套在同一個人身上,遲早有一天會卸下來各歸各家。

“廖化來了,”劉封呆滯地說,“他請我們南下救援荊州。”孟達裝著糊塗說:“公子是什麼主張?”劉封走到火爐邊,伸出手去接觸那暖意,臉上映著詭異的紅光,說話的聲音也似被火烤焦了:“我說山郡初附,未可動搖,恐怕抽不出兵力馳援荊州。”

孟達在心裏冷笑著劉封的虛偽理由,但他沒有露出一絲不以為然,很溫和地問道:“公子所言並不錯,可廖化怎麼還不去?”

“強唄。”劉封搖搖頭,又把決定權丟給孟達,“子度以為該不該救?”

孟達拿捏道:“荊州重地,論理是該救,可我們才奪得東三郡,新附之地尚有諸多變數未可知,況我們兵力也有限。荊州如今幾麵受敵,北有曹操,東有孫權,恐怕憑我們區區之力,難以抵擋,還當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