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似乎心神恍惚,竟忘記不該讓君主親自去取文書,迷蒙了眼睛看著劉備走入了厚重的帷幕之後,胸口被烤得熱烘烘的,心卻有了絲絲的涼意,仿佛被誰的眼淚浸泡。“咚咚!”敲門聲在大風雪天聽來失真,屋裏沒人,諸葛亮隻好自己走去開門,那門才開了半扇,狂暴的風雪吹得他險些跌倒。來人滿臉掛著雪,像個沒神情的冰雕,看了半晌,才認出是王府的掌書主簿,“剛收到的,荊,荊州急報!”來人說話吞著風雪,聽來像被悶在鍋裏煮爛的豆子。

“嗯,給我,我代轉主公!”諸葛亮撐著門費力地說話。主簿從懷裏取出一封紅簽急件,匆匆遞給諸葛亮,幫著諸葛亮合上了門,那爆炸般的風雪被門關在外麵。急報是夔門守將發來,信袋被雪打濕了,濕漉漉似一泡水。諸葛亮心裏著急,猶疑了一刹,還是拆了封泥,從袋裏扯出一張同樣濕淋淋的卷帛,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起很大的勇氣讀著上麵的字。

諸葛亮手輕輕地抖了,他想要控製,可卻越抖越凶,顫抖還傳染到了胳膊,再從胳膊延到肩膀,肩膀到胸口,最後是整個身體……眼睛又酸又痛,視線模糊得仿佛天黑了。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頭暈目眩,為什麼氣短胸悶,是房梁塌了,還是自己丟了魂?

他淚眼婆娑地抬起頭,驚惶地看見劉備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暖閣門口,手裏捧著一卷文書,目光勾勾地盯著他手裏的絹帛。

“荊州軍報,是麼?”諸葛亮不知該說是,還是該斷然否認,他生平第一次像個失去智慧的呆子一樣,木頭似的沒有一點反應。“荊州軍報,是麼?”劉備又問了一遍,灌鉛似的腿磨著地板走過來,眼睛裏逼視出冷幽幽的光。

“出了什麼大事?”劉備的聲音提高了,他將手一伸,“給我看!”

仿佛出自本能,諸葛亮將絹帛緊緊地捏住,竟像個維護心愛物什的任性的孩子。

劉備的聲音更大了,仿佛瀕死野獸的嚎叫:“給我看!”諸葛亮仍然呆愣著,劉備忽然撲了過來,撲食似的捉住他的手臂,硬生生地奪了過去,沾滿了雪水和淚水的絹帛在他眼前一點點打開,猶如推開了一扇冰冷的墓門。

他隻看了兩行字,後麵的字都像被抽幹了的水一樣,變得幹癟無痕了,他從喉管裏發出死亡般淒慘的低哼。“雲長……”

他喊著這個名字,仰天直直地倒了下去,卷軸飛出去,散成零碎的幾片,紛紛落在他流淚的臉上。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像窗外盤桓的月光,一夢醒來,已照進了房間,霜白的光逼退了安靜的黑暗,將舊年的痕跡緩緩洗去。

這一年的上元節,洛陽解除了宵禁,通衢阡陌掛滿了彩燈,那絢爛的火樹銀花是乘勝追擊的百萬雄師,追躡著黑夜倉皇逃離的足跡,最後的殘兵臥在無人察覺的角落裏等待卷土重來的機會。

洛陽行宮燈火通明,提著行燈的宮女穿梭如雲,腳步聲“沙沙沙沙”,像纏綿的春雨,一點一滴都落在宮牆下去冬衰敗的殘草裏,催醒著沉睡在地下的新生力量。宮女們隻是十來歲的少女,雖身在森嚴的禁宮,卻關不住青春萌動,一麵列隊行走,一麵悄悄東張西望,滿目盡皆是璀璨光華,又好奇又歡喜,忍不住吃吃地憨笑。

曹操聽著宮女們的笑聲醒了過來,他其實一直沒有睡熟,頭總在疼,腦髓一下一下地抽筋。他扶著頭坐了起來,恰看見一盞風燈從窗前扶搖而升,像被無形細線拉動的一團橘黃火絨,向著高遠的天際徐徐滑行。

他這一動,一眾侍妾圍上來,有的披外衣,有的遞熱巾,曹操覺得煩悶,覺得自己像埋進土裏的骨頭。

案上放著一盆金橘,個頭很大,挨得也很緊,滾滾的模樣像小孩兒嘟嘟的臉。曹操順手撿了一個,掂了掂,湊到鼻邊嗅了嗅。

這是孫權進獻的貢物,一共一百斤,快馬送到洛陽,到達目的地時,仍透著新鮮味兒,像剛從樹上摘下,似乎還帶著江南的煙雨氣息,宛如碧波湖畔隨風而去的芬芳。

香噴噴的貢物隻是掩飾殘酷真相的誘人輕紗,裏邊包著一個人的頭顱和一封燙手的請表。

那顆頭顱,曹操很熟悉,他曾做過那顆頭顱五個月的主公。他撫著那具裝頭顱的錦匣,傷感地念叨:“雲長,雲長……”偉大的英雄,生時捭闔天下,死時卻裝在窄小的匣子裏,像顆拔掉的牙一樣腐爛掉,埋在或幹或濕的土裏。

曹操下令將頭顱厚葬,他不會中了孫權嫁禍的小兒之計,更不做埋沒英雄的惡舉,失敗的英雄一樣值得尊敬。

在那份請命表裏,孫權請他順應天命,取漢自立。曹操讀到此表竟自啞然失笑,他把孫權的請表宣示群臣,笑道:“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邪!”

可魏國臣僚卻不那麼想,漢家正朔早就是一具可以輕輕推倒的空軀殼,是曹操延緩了它的覆滅,忠心漢室相當可笑,識時務者都不再認同做漢臣。漢帝像粒飄在許都空曠宮闈裏的灰塵,很多時候,人們常常遺忘了他,唯有每年幾道例行程序的詔策上的璽印,提醒人們還有一個漢朝皇帝存在。

孫權的請表如同一顆爆竹,把人們心中一直想說但不敢說的大逆之言炸了出來,由侍中陳群起頭,群臣紛紛勸說曹操代漢自立,有的進諫,有的上表,都做好了當新朝新臣的準備。性急的已經在謀劃建安二十五年改元,還請太常挑個好年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