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僚們熱情的擁戴像當年請封曹操為魏王一樣,曹操沒說可不可以,也不勒令群下勿發妄言,等著廟堂上代漢的氛圍造足了,他才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隻是一夜,所有人都明白了,朝堂上的造勢像瓦解的高台,頃刻間沉默了。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服事殷。終文王一生,他都是殷商的諸侯王,直到他的兒子武王繼位,伐殷自立,最終建立了周朝。

人們都讀懂了這暗示,曹操不做皇帝,可他把代漢自立的願望留給子嗣。曹操會以漢臣的名分終結一生,他早就把自己安在噴焰的火爐上,隻是不想燒得太難看。

曹操若當真代漢自立,天下沒有人會驚異,會一如既往地咒罵他。但他選擇了終身為臣,世人會怎麼看他呢?或者會斥責他虛偽吧。

可誰會再為漢朝效忠呢?這個紙糊的王朝脆弱得不值得再費力支撐,不如摔爛了重新建立,高喊口號的忠臣們在王朝傾覆時,往往會第一個叛變。骨鯁之臣也許有,但成不了氣候,改朝換代是大勢所趨,他們要麼為舊王朝的覆滅殉葬,要麼投身大流,成為沉默的大多數。

行宮裏的燈光明亮得像升起了無數的月亮,響亮的爆竹聲穿透宮牆,炸爛了天空肅穆的臉蛋。曹操坐了一會兒,周圍討好的目光像一塊塊燒紅的炭,炙燙了他蒼老的皮膚。他避開她們的渴慕,從熏人的衣香麗影罅縫間望出去,外麵爛漫的華燈像新鮮生命的第一口呼吸,吐納出對這個世界的美好願景,他於是想從這個窠臼裏掙脫出去。

他趿上鞋,一直走到門口,天空中搖曳著無數盞風燈,一點點光芒仿佛穿過錦衣的針,由一雙無形的手牽引,遠遠地飄向望不到的天幕背後。真是好夜景,天不曾寂寞,人間也沉浸在熱鬧的繁喧中,追名逐利,擾擾攘攘,一生忙碌到頭,亦不知爭得了什麼、輸掉了什麼。曹操匆匆地回想了自己這不平順的一生,毫無疑問,這一生堪稱輝煌。他已足夠在史書裏留下名字,後世人會讀到他的事跡,至於是針砭抑或是讚美,他不得而知,也不能強求。

他們或者會歌頌英雄曹操,效法他的光榮,或者會唾棄奸雄曹操,斥責他的凶戾篡逆,誰知道呢?沒有人能幹預身後的評論,創造不世功業的英雄總是留下一個毀譽參半的曆史評價,這是成就曆史的豐功偉業必須承受的代價。

“嘭嘭”的爆竹聲搖晃著行宮,明亮的燈光像無數道流動的彩虹,稀釋著夜色的厚重,宮牆的每塊磚都映著緋色光暈,像嵌住了千百張女孩兒含啼宜笑的臉。

曹操在門檻邊坐下去,他抱著那隻金橘,把臉貼上去,像個孩童。“累……”他打著哈欠說出一個字。而後他睡著了,手輕輕一鬆,橘子滑落下去,滾下長長的台階,被紫色的夜霧輕易摘走。一盞風燈掠過宮牆飄起來,橘紅的光溫柔如睡熟中勻淨的呼吸,像那金橘升上了天。

窗戶沒關嚴,風忽然加重了力量,“乒乓”一聲撞開了窗,馬良一下子從床上彈坐而起,喉管裏咕嚕轉了一聲,他抓著被單,死命地撕爛了聲音喊道:“荊州有難!”

本倚在床邊打盹的馬謖嚇得一把摁住他:“四哥!”馬良掙紮了幾下,噩夢的可怖鎖著他的理智,兩人彼此拗著力氣,這麼拉扯了許久,馬良似才緩緩醒悟過來,渾身緊緊地一抖,茫然地轉過頭,昏眊的眼睛滲入了一絲亮光:“幼常……”他像從懸崖邊掉下,忽然一根繩索從天而降,不顧一切地抓住馬謖的胳膊,眼淚像爆開的泉漿,將視線裏的馬謖洗成了重影。“季常……”一個寧靜的聲音揉搓著他的耳朵,白羽扇輕柔地撫上他的手,沉重的心情像獲得了輕鬆的懷抱。見到諸葛亮,馬良終於確認自己在成都,而不是在顛躓的長江棧道上。路長得像通向死亡,不知道要走多久,不知道失去的疆土會不會重新奪回,不知道那轟天的噩耗是不是僅僅為一場荒誕的夢。

“荊州丟了……”馬良泣不成聲。

諸葛亮一歎,他將一張手絹遞給馬良:“我們知道了……難為你了,幸得你傳信給夔門守將,不然,荊州之難或許還會延遲傳入成都……”

馬良抹著眼淚:“孔明兄……荊州全數被江東所克,我有愧主公,未能守護荊州……”他哽咽著又是淚如決堤。

諸葛亮軟語安慰道:“季常何必自責,疆土易手,敵寇奪土,非一人之責,季常已經盡力了。”

馬良卻偏要把內疚捆在身上,盡管諸葛亮的寬慰聽來很真實,他卻沒有一絲兒的輕鬆,忐忑地問道:“主公……他還好麼?”

諸葛亮憂慮地說:“自從聽聞荊州有失,關將軍陣亡,主公悲痛不已,竟自大病不起,群臣束手,好不痛心!”

馬良更難受了:“主公哀心,乃臣下之責,馬良難辭其咎!”諸葛亮寬解道:“別把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主公已知你回返成都,他有一言托我轉告:季常忠貞之士,全心護衛荊州,而今疆土橫奪,乃江東譎詐,非臣下輕忽,望季常寬心無疚。”

馬良刹那間感動,本想聊表情懷,卻是說不出來。馬謖插話道:“四哥,關將軍為何不北上漢水與公子會合?主公明明下達了軍令。”馬良苦笑:“關將軍忠義千秋,主公既將荊州交托於他,他怎能坐看荊州丟失?故而寧可甘冒性命之憂,也要南奔刀兵之所。”他說到此處,忽然想起一事,驀地傾過身體,“孔明兄,關將軍曾遣廖化將軍去東三郡求援,但公子不肯發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