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微蹙的劍眉輕輕一繃:“可曾屬實?”

“廖將軍未曾求得救兵,不得已南下追尋關將軍。奈何關將軍已西保麥城,正巧我逃出江陵,欲赴夔門報信,我和他在當道遇見,是他親口所告……他不肯隨我入蜀,偏要去麥城救關將軍,隻得分道揚鑣。”諸葛亮的神情很凝重,羽扇在下顎處悠悠地飄著:“這事兒,成都也略有耳聞,而今聽你這一說,原來竟是真的……”“公子好不冷酷,至此危難關頭,竟然見死不救。該上報主公,責他以重罪!”馬謖氣憤地說。諸葛亮搖起羽扇,輕輕地扣在馬謖的手上:“不可妄言!”

他沉思著,鄭重叮嚀道:“季常,此事幹係重大,你具表上告主公,不要在外宣傳。”

馬良到底是謹慎性子,劉封和關羽的這一段仇怨太紮眼,一個是劉備的螟蛉養子,一個是劉備的義弟。兩個人的身份地位都強過自己,處理不妥,倒有構陷嫌疑,反而為自己惹上卸不掉的災禍。

他點了點頭:“好,我知道怎麼做。”這時,修遠推門而入,把粘著翎毛的一封信呈過來:“先生,剛收到的加急軍報。”諸葛亮翻了翻加急軍報,不重,卻硌手,像一根刺,翎毛拆下來,盡管動作很輕,還是撕成兩半,毛屑粘著手指怎麼也甩不掉。

諸葛亮花了很長時間才看完軍報,羽扇神經質地揚起來,又覆下去,人失魂般呆住了,恍惚聽見誰喊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東三郡,”他滯滯地說,“丟了……”粘在信上的另一半翎毛脫落了,剛一飛出去,便分裂成細小的屑,像一個破碎的理想。

吳蜀結深仇,劉備矢誌東征

雪化了,天反而更冷,鮮綠的新芽像去冬殘留的寒意,在瘦削的枝頭搖曳出冷冽的悲傷。春天的溫暖氣息被包裹在僵硬的冰瓠裏,東君的力量劈不開那堅重,隻斜刮出冰冷的小雨,悄然間已迷蒙了城市的天空。諸葛亮踏入漢中王府,透骨的寒冷讓他冷噤不斷,不得已用羽毛扇掩住半張臉,稍稍擋住來路不明的風。他走到西苑門口,還不曾進去,便見廊下立著一個人。他半垂著頭,輕輕哆嗦著手腳,簷下落著細細的水絲兒,也不敢躲避,像個麻木的冰雕。“軍師……”他弱弱地喊,行禮的時候,雙手僵得合不攏。諸葛亮刹那間愣住:“子仲,你如何在門口候著,怎麼不進去?”麋竺擤了擤鼻子,聲音抽得像被風灌進了喉嚨:“我,我……”淚水滾過他的臉,“沒臉見主公……”諸葛亮心底歎了口氣,麋竺是在為弟弟糜芳負罪愧疚。東吳兵犯荊州,麋芳身為南郡太守,居然開城投降,致關羽退無可退,覆敗身死。他深知麋竺心結,溫聲勸慰道:“子仲毋要自責過甚,主公仁義寬厚,不會以罪相坐,子仲且放寬心!”麋竺哽咽道:“竺怎不知主公胸襟,奈何竺心有慚恚,主公待我麋氏一門厚恩,可恨我那逆弟卻辜負了主公仁德,害死了關將軍……”他把頭垂得更低,隱忍的哭聲悶在胸中,仿佛透不出的氣。

諸葛亮心中惻然,卻聽見裏屋“乒乓”一陣巨響,然後是劉備聲嘶力竭的吼叫,聲音又粗又躁,那暴風驟雨般的狂怒中還隱沒著另一個人的低語,仿佛躲在燈影裏拍翅膀的飛蛾。

“誰在裏麵?”諸葛亮問門口鈴下。“是公子!”

諸葛亮一驚,原來劉封回成都了!關羽丟失荊州,曹軍又趁勢起兵攻打東三郡,劉封與孟達不和,兩人素生齟齬,各懷私憤,孟達因而叛逃曹魏,仿佛連鎖反應一般,上庸太守申耽也起事叛變。劉封支撐不住,隻得棄城奔逃,前鋒軍報剛到,不想幾日之後,劉封竟已逃回了成都。

屋裏的吼聲越來越大,凶悍得幾乎要將那房頂掀翻了。麋竺聽見劉備的怒罵,又驚又怕,愧疚更深了一層,死命地憋著哭聲,喉嚨裏仿佛拉風箱似的哼哼。

諸葛亮心生憐惜:“子仲,你先回府去吧,主公如今病體沉屙,需得靜養,等主公病愈,你再來請安,可好?”

麋竺知道,諸葛亮是想讓自己避過風頭。劉備正在氣頭上,對兒子劉封尚且詈罵相加,何況是叛臣的兄長?他沒有反對,嘶啞著嗓子說:“麻煩轉告主公,竺在家日日齋素,為關將軍守孝,逆弟不忠,是麋竺教而不善,願受主公責罰!”他沒有說下去了,擦著眼淚一步步離開,佝僂的背戰栗在風雪裏,像一節垂死的枯木。

諸葛亮惆悵地一歎,握在手裏的羽扇冰得像一把匕首,劃得掌心生痛。他輕輕地走進了門,卻沒有立刻走入暖閣,隻在外間停下。

暖閣內的罵聲越來越大,聲音仿佛山洪暴發,衝得耳膜嘩啦亂響:“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砰!”有什麼硬物被擲下:“你二叔幾次飛書讓你發兵救援,你卻坐而不管,狼心狗肺的東西,眼睜睜看著你二叔兵敗麥城,無路可走……”罵聲帶了慘痛的哭腔,顫顫的讓人的心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