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低的說話聲嗡嗡地飄起,似乎劉封說了什麼,劉備的聲音又炸開了:“扯淡!什麼山郡初附,不可動搖?是你二叔的命重要,還是你那狗屁城池重要?縱然你發兵馳援,東三郡便會丟麼?你救得你二叔,憑你二叔的武略,不能一起守你口口聲聲說的什麼山郡?荊州丟失,你二叔……”聲音哽咽地頓了一下,立刻又迅速地拔高了,“曹操才趁勢攻打東三郡,你知不知什麼叫唇亡齒寒?沒有荊州為聲援,漢水上遊的東三郡憑什麼抗格曹操?你和孟達不和,逼得他叛逃,把東三郡都丟給了曹操!你一不該不救你二叔,二不該逼反孟達,三不該棄城當逃兵,身負重罪,還有臉來成都見我,我若是你,早就一頭撞死謝罪了!”
連珠炮似的質問仿佛鋼鞭一樣著力打下,劉封應答的聲音更低了,斷斷續續仿佛臨終之人的垂死呻吟,劉備的怒聲再次掐斷了他的辯解:“喪師辱君,背信棄義,你還算是個人嗎?我沒你這樣的兒子,你也不用認我這個父親,你立刻負罪前去有司,自係牢獄!別讓我再看見你!”
“哐!”又一件硬物砸在地上,器物碎裂的聲音刺得耳朵難受,一聲雷霆般暴烈的吼叫卷向了房頂:“滾!”
暖閣的門被狠狠撞開,劉封紫漲著麵皮衝了出來,眼裏含著委屈的淚花,也沒看見諸葛亮,咬著牙齒跑出了門。
諸葛亮向前走了一步,被劉封撞開的小門吱嘎吱嘎地來回扇動,他立在門後,正在躊躇該不該進去,晃動的門被人輕輕一推,走出來背著藥箱的醫官。
諸葛亮忙問道:“主公的病怎樣了?”
醫官參禮一拜,麵露憂愁地說:“主公連日高熱,小的給他行過針,熱度已退了。但身體疲乏虛弱,又不肯進食進藥,長此以往,身體吃不消,唉……”
諸葛亮明白了,自得知關羽戰死,劉備悲痛難當,遂大病不起。心裏因鬱積了痛悔相加的氣,多日不得開解,痛苦壓得劉備百般愁煩,隻有糟踐自己,用這種自虐之法割去心頭的痛瘤。
他想著很是難過,低聲叮嚀道:“先去煎藥吧。”他緊緊一捏羽扇,輕悄悄地走入了暖閣。
閣裏熱烘烘地燒著炭火,火焰滋滋地爆開出耀眼的紅花,一地裏跪著大氣不出的內侍宮女,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撒著粉碎的香爐、玉佩、碗碟,兩個內侍小心翼翼撿起碎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劉備半臥在榻上,手心裏死命抓著被褥,似乎餘怒未消,因怒而發紅的臉漸漸蒼白下去,閃著淚光的眼睛裏深含著泛濫如潮的悲痛。
有內侍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跪在榻前,蚊子似的說:“主公,請進膳!”
沒聽見說話,隻見劉備揚起手臂,將那碗白粥掀翻在地,碗摔成了三片,濃濃的米粥綢子似的滑出去一大片,他怒聲大喝:“滾!”
滿屋的內侍宮女都嚇黃了臉,可沒一個敢真的離開,隻是把頭埋在肩膀之間,渾身打著哆嗦。“主公!”諸葛亮輕輕地喚著,無聲無息地在床邊跪下。劉備憤怒的神情霎時變了,猶如被清水稀釋的濃色,他怔然地稱呼著:“孔明……”諸葛亮一字一停,一聲一凝:“亮請主公不要再糟踐自己!”
劉備把臉緩緩地轉了過去,雙肩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背對著諸葛亮,抽泣的聲音很哀很痛:“當初我若不答應雲長便宜行事,他就不會調走江陵守軍,東吳又如何能輕易拿下江陵,他便不會、不會……”
諸葛亮聽得傷感,他鎮定著心神,安慰道:“主公何須自責?東吳覬覦荊州之心從未消亡,縱無調兵之舉,他們也會賺取荊州。這次是呂蒙使詐計,騙了雲長,非主公之咎!”
“不……”劉備搖著頭,聲音像上下起顫的扁擔,“雲長自來聽我的話,從來我說什麼,他就聽什麼,我若是起初不應允他,他就不會疏忽大意,荊州便不會丟……他更不會、不會死……”說出這個字困難得像從烈火中摸出一顆心,讓他的靈魂都燒成了煙。
“雲長死了……”他淒涼地喃語著,“可恨孫權賊子,讓他身首異處,還把首級送給曹操邀功,雲長英雄一世,末路之時卻連全屍也保不住!”
仇恨的種子在心裏生根發芽,長出血淋淋的大樹,尖利的枝丫伸出去,把整個身體都占滿了。
劉備仰起頭,胸腔裏迸發出一聲悲號:“雲長,你聽了大哥一生的話,為什麼最後就不聽話了?我讓你北上,你為什麼不去?”劇烈的痛苦讓他無法宣泄,他抓起枕頭用力地摔下去。
“主公!”諸葛亮跪向前,他大聲地喊道,“求你不要自責了!”他重重地磕下頭去。
劉備怔怔的,諸葛亮匍匐的背在他蒙矓的視線裏猶如一片半衰的葉子。他緊緊地抓住被單,把臉狠狠地轉向裏邊,淚水肆虐不休,可他沒讓自己哭出聲。
“孔明,你先出去吧,讓我靜靜、靜靜……”聲音沉甸甸的,仿佛逐漸沉沒在墳墓裏的一顆心。
諸葛亮放心不下,可眼前的情景是他根本無法強力扭轉的,傷心至極的劉備聽不進任何勸誡,也不願意和任何人傾訴衷腸。他隻好慢慢地站起身,忽然的暈眩猶如黑布蒙麵,他險些一頭栽倒,拚著胸中的一股氣,他堅韌地挺住了身體,交手一拜:“主公,亮告退!”
他一句爭辯的話都沒說,倒退著,倒退著,劉備的背影在視線裏猶如扁舟蕩漾,直到走出大門,那飄搖的背影仍在腦海裏久久不去。
軟綿綿的雨絲靜悄悄地撲落,他在寒氣四濺的庭院裏潸然淚下。世間苦痛,或皆如此。他長久地沒有動,雨絲兒縈繞著他,寒風摧折著他,他像是高崖上孤獨生長的青鬆,一任風霜殘損,一任歲月磨礪,悲壯、堅韌而永恒。西苑外的長廊上似乎跑來一個人,腳步聲隆隆如波濤奔騰,跑得近了些,看見他掛滿了淚水的臉上盛著焦慮和悲痛,絡腮胡子上綴滿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