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飛!他從閬中趕來了!猶如被忽然而至的陽光照耀,諸葛亮的精神一振,仿佛刹那之間到來的希望,讓他想要不顧一切地牢牢抓住,他大聲呼道:“翼德!”張飛奔到他麵前,啞聲道:“軍師……”他抓著諸葛亮的胳膊哭了起來。

諸葛亮拍著他的背,又傷心又欣慰:“翼德,你總算來了!”“軍師,二哥,二哥……”張飛哭得說不出口。“我知道的……”諸葛亮流著淚,輕輕挽了張飛的手,連聲說道,“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張飛抽泣著不成聲:“大哥呢,他怎樣了?”“他病了。”說起劉備,諸葛亮不禁語調低沉。“病了,嚴重麼?”張飛焦急地問。諸葛亮哀歎著搖頭:“他深責自己當日不該應允雲長調兵,為此負疚終日,大病不起,水米不沾,湯藥不進,一心糟踐身體,誰勸也沒用!”

張飛懊惱地一頓足:“這個傻大哥,二哥的死與他何幹?分明是東吳陰毒,害死了二哥,關調不調兵什麼事?”

諸葛亮收了愁音,凝重而認真地說:“翼德,現在隻有你能勸主公,主公與你們桃園情深,非兄弟不能慰心。不然,主公再這樣下去,臣僚何托,社稷何托?”

張飛擰著兩道黑眉,淚痕斑斑的臉上溢出堅貞的光芒,他緊緊一握諸葛亮的手:“軍師放心!”

他猛一撒手,大踏步朝前走去,諸葛亮回轉身,隻見那雄壯的身姿陣風般卷進了房門,身後揚起的塵埃久久不落。

“大哥!”張飛的喊聲猶如春雷滾滾。

像是撞倒了香爐,又或者是踢翻了巾架,暖閣裏的劉備大叫了一聲,聽得他含糊地喊了一句什麼話,刹那間,悲慘的哭聲爆發出來。兩個男人的號哭猶如開閘的洪水,狂呼著奔向容納世間痛苦的海洋。

諸葛亮的心被這哭聲震痛了,卻又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倚在門廊下,望著雨絲在寒風中飄蕩,被王府飛簷阻斷的天空漏出一線光,仿佛英雄馳騁時揮出去的馬鞭,雖然旅途艱難,卻始終鍥而不舍。

太陽出來了,陽光隔斷了雲的流翳,為人間灑下一片青蔥翠色。諸葛亮輕輕走入王府寢宮,白羽扇覆著兩卷文書,雖不沉,卻滑溜溜地似摸著兩條蛇。內寢裏微微侵冷,倒不及外邊暖和,劉備半倚在枕上,腿上攤開的書也沒有看,卻一直在和一個麵容清臒的男子說話,那是占夢趙直。

“主公!”諸葛亮參禮道。劉備點點頭,示意他稍等,轉頭對趙直道:“昨夜孤夢乘龍入水,俄而水幹落井,驚而寐之,可否一解?”趙直不假思索地說:“大吉。”劉備半信半疑:“當真?”

“龍為九五之象,入水方能遊刃有餘,是為至貴之兆,不吉為何?”

“那,水幹落井又應在什麼事上?”劉備追問道。趙直微微遲疑著,含蓄地說:“蛟龍入水,可為大貴大吉,而物極必反,一朝飛龍在天,也當思亢龍有悔,這是上天告誡做夢者當謹慎行事,便可保有一世富貴。”

劉備沉默,他悵惘地歎了口氣:“多承吉言。”他認真地說:“元公,孤想請你入公門,望君不辭!”

趙直委婉地說:“多蒙大王延請厚恩,但趙直素性粗率,才能鄙陋,公門事務猥多,禮秩繁瑣,恐身登官階,不堪仕任,辜負大王任才之心。”

劉備明白趙直不願出仕,他也不強求,思量道:“無妨,孤準你白衣入公門,不登官階,既不違了元公素誌,也能讓孤隨時谘諏一二,可好?”

趙直雖為難,但他知這是劉備可以妥協的底線,不得已隻好接受了:“這樣……直勉力為之,但恐有誤大王之處,望大王寬恕!”

“你放心,孤能得元公首肯,已很欣慰。”劉備和氣地說。趙直因見諸葛亮一直候在一邊,知道有君臣公事要談,便告辭離開。劉備這才看向諸葛亮:“孔明有事麼?”諸葛亮先不答,卻笑道:“主公氣色好多了。”劉備不禁撫了一下自己的臉:“是麼?”他澀然一笑,似對自己的身體好轉並不感到興奮,招手讓諸葛亮坐下。諸葛亮也不坐,羽扇搭在臂上,掩著兩卷文書:“有幾件事,第一件,亮想讓主公見一個人!”“見誰?”

諸葛亮徐徐地說:“主公重病之時,此人無日不來問候,但因心存愧疚,不敢擅見主公,隻能守門而泣。他還在家為雲長設了靈堂,日日齋素哀哭,以表咎心。”

劉備落寞了神情,他已知道了諸葛亮所指何人:“是麋子仲麼?”“是他,”諸葛亮頷首,“他這會在門口,主公見他麼?”劉備歎了口氣:“讓他進來吧!”諸葛亮折轉身走出了內寢,不過一刻,他再次走了進來,後麵卻跟著麋竺。麋竺勾頭躬背,腳底下像打蠟一樣,一步一滑。“子仲!”劉備的聲音微微沙啞。聽見劉備呼喚自己的聲音,麋竺像從深海底忽然浮出,他打了個激靈,“噌噌”跑前幾步,撲通跪在床邊,把頭重重一磕,哭著喊道:“主公!”

劉備伸手去拉他:“別哭別哭,起來吧!”

麋竺不肯起身,他抽噎道:“竺有罪之人,不敢受主公不拜之恩!”

“你有什麼罪?”劉備微微責怨。“麋芳叛城投敵,害得關將軍身死,枉受主公沒世之恩,不思忠心回報,做出這等滔天之舉,非罪而何!”麋竺說得痛心疾首,眼淚染濕了身前的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