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低聲道:“自荊州丟失,雲長罹難,主公一直想要興兵伐吳。亮前番加以勸說,他才暫緩此舉,然主公複仇之心整日無消,遲早,他定會整兵出川。”

法正皺著鬆軟的眉頭:“伐吳不是時候,目下東吳勢旺,又與北方連衡,我們兩麵受敵,不可輕起刀兵。”

“正是這話,可主公固執己見,很難勸服,阻得了今日,擋不了明日,他這心結一日不解,伐吳的決心一日不消。亮駑鈍無能,無計可施,隻得來求孝直!”諸葛亮搖著頭,眉宇間甚是憂慮。

法正似感覺出諸葛亮話裏的深藏意思,疑惑地問:“孔明的意思……”

“孝直,”諸葛亮的眼中縈著深深的真誠,“你與主公雖為君臣,實為摯友,主公性子執拗,固執起來不問皂白,隻有你能勸得住他。亮想請你進言主公,以大事為重,暫不伐吳!”

諸葛亮的話誠摯而充滿信任,法正許久地沉默著,倏忽一聲歎息:“孔明哪,主公不是能聽我勸,是法正縱容主公。主公素性豪邁,不拘小節,厭煩規矩,法正便破了規矩與他相交,他自然心裏樂意,心情舒暢,當然說的話便入了耳朵。其實,”他意味深長盯著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賴的是孔明。”

“可亮若進言,主公不會聽,他卻會聽你的!”諸葛亮真誠地說。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氣,略帶哀愁地說:“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與君子交當謹小慎微,與小人交可放縱恣睢。主公與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無一不合規,主公與法正交,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帝王之側,君子與小人同處,莊重與散漫同當,一室之內,一朝之上,陰陽黑白對立,才不失了平衡。”法正的話發自肺腑,不帶任何虛偽掩飾,竟直呼自己為“小人”,諸葛亮大為感動。多年以來,法正跋扈專橫,目空一切,未曾想他心裏卻如明鏡一樣,照出了別人,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罷,”法正抬起手一揚,又無力地垂下,“我且上書主公,請他暫不伐吳,算作法正為主公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微起哽咽,匆匆地咽下了淚水。

諸葛亮心底感激,持了法正的手輕輕一握:“多謝了!”

話說得太多,法正的身體越來越困倦,他咳嗽了兩聲,暫停了說話,凝出了一些力氣,又說道:“孔明,我也有一樁事要請你做!”

“是什麼?”法正支起胳膊,傾了身體,摳著字眼艱難地說:“主公進封漢中王時,已冊長子為王太子,日後倘若主公克紹大統,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國儲君之位至關重要,既已確立,不可偏廢。不然,兄弟相爭,父子相殘,多少宮廷內亂皆起於儲君之位不固!”

諸葛亮越聽越是驚心:“孝直,你是說……”法正昏黃的瞳仁裏燃起了陰火似的光,聲音壓得很低:“我聽說,主公將長公子軟禁了,人雖軟禁,然門前車水馬龍,拜謁之人絡繹不絕,可是這樣?”

“是。”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並不著急說開。法正很冷地一笑:“其心叵測,其誌難料,孟達尚為其抱屈,奈他人何!長公子不救危難,坐視荊州覆敗,主公卻未加大懲,單單軟禁而已。聽聞私底下腹誹頗多,都道主公處置偏頗,知道看風向的自然會倒過去。”

諸葛亮沒說話,神情卻肅然凝定,這些日子成都臣僚對劉封的議論他怎會不知道。劉封見死不救,棄城而逃,本是大罪,劉備雖氣極而甚,然念在父子之情,沒有大懲,隻將其軟禁在府。這種近乎微妙的懲處透露出了一些別樣的意味,讓一幹捕風捉影的僚屬猜疑重重,私下裏還竊議莫非劉備有擇嗣之意,不然為何重罪之身卻遭輕刑,既不遵新法,又不慰眾心?

法正看出諸葛亮已明其意,咬著牙齒,聲音從齒縫間輕輕滑出:“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長公子有雄略材力,多年帶兵,與武將熟稔,能得軍心。將來若是有心生變,這蕭牆之內,是太子勝,還是長公子勝?”

這毛骨悚然的問題讓諸葛亮打了個寒噤,冷森森的寒氣仿佛生長的長發,從頭皮一直麻到了腳底。

“孔明,”法正費勁地抬起手一摁,他把所有的力氣都壓在諸葛亮的手上,“為了主公大業不墜,為將來蕭牆不亂,你一定要強諫主公,”他微一頓,眸子閃著陰寒的光芒,一個字硬邦邦地跳出來,“殺!”

諸葛亮的手被法正握得緊緊的,仿佛被冰冷的鐵絲箍住,一點也掙不脫。他一直沒有說話,內心竟也沒有太多的猶豫,很慢地點了點頭。法正忽地鬆開了手:“好了,我們都交代完了……”他長泄了一口氣,歪歪地倒在了枕上。“孝直!”諸葛亮忙去攙住他。

法正搖了搖頭:“沒事,我還留著力氣上書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寫,不會誤事。”

諸葛亮給他蓋好被子:“你歇著吧,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法正說不出話,躺著隻是慘然微笑。諸葛亮越發覺得悲苦,他轉身匆忙離開,出門之時,才偷偷抹了抹淚。他順著抄手遊廊穿過了庭院,還未到大門口,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麵走來,他愣著不動,待那人近在咫尺,才想起要參禮:“主公!”禮才行了一半,手臂已被抬起:“別拜了!”劉備搖著頭,神情微帶憔悴,“我來看看孝直,你剛看過他麼,他怎樣了?”諸葛亮想起法正的神色,也不想欺瞞:“不太好,恐怕……”他憂愁地搖搖頭。

劉備神情木然,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半晌,才遲滯說:“先別走,同我一起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