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骨錐心的狠話刀子般紮下,諸葛亮暗自歎息。他知道劉備心中的仇恨一天也沒有放下,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厚。

劉備忽地轉過身子,目光像錐子般尖銳:“孔明,我欲發兵東吳,奪回荊州!”

諸葛亮抓住羽扇的手一顫,幾乎掉在地上,又聽見劉備惡狠狠的罵聲:“碧眼小兒,你等著,我定也叫你身首異處!”

“主公,”諸葛亮緩緩道,“發兵東吳,茲事體大,切不可意氣用事!”

劉備擺擺手:“我沒有意氣用事,病了一個多月,我每日都在尋思這事。荊州之失,不可不奪,雲長之仇,不可不報,二者皆不能舍,怎不發兵?”

諸葛亮耐心地說:“如今東吳新得荊州,氣焰正高,貿然發兵,他們以全力來守,我們無全力以攻,荊州之仇恐難得報!”

“我們也以全力去攻!”劉備似下了不可轉圜的決心,語氣一次比一次堅決。

諸葛亮知道現在想要說服劉備,無異於以卵擊石,不僅勸不了,還可能火上澆油,他婉轉地勸道:“主公複仇之心,亮也同感,隻是一則東吳勢強,必在荊州嚴守以待,我方東進,師途遙遠,以疲累之師對安逸之軍,勝敗難定;二則東吳已稱臣北方,我們起兵伐吳,北方若擾攘後方,我方恐兩麵受敵;三則我們新喪荊州,再失東三郡,元氣大傷,士氣低微,臣僚氣衰,非假時日不得恢複,不如緩過這一陣,先看看諸邊形勢,再作定奪如何?”

諸葛亮的分析頭頭是道,劉備掂量著這三點意見,想了又想,到底是覺得諸葛亮有道理,他又不甘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也好,先看看形勢吧。”

諸葛亮緊張的情緒登時鬆弛了,本想再進幾句婉語,卻聽劉備用不容轉圜的語氣說:“總有一日要出兵東征,奪回荊州!”

他發著血淋淋的誓言,像是捏碎了自己的骨頭,一塊塊伴著血吞沒,那兩冊文書死死地抓在掌心,掐得指甲烏紫。

諸葛亮忽然覺得透骨寒冷的恐懼。

謀後世,說服主公殺義子

陽光透進窗格子,地上籠著火,身體卻還覺得冷。冬天早過去了,人們都換上了單衣,隻有自己還套著絨絨的棉袍,裹得像個圓球。

法正縮在被子裏,一麵打著寒戰,一麵就著奴仆的手喝藥。藥真苦啊,很難才咽下去一口,藥液才到胃裏,惡心感便泛了上來。用了很大的力氣忍下去,再去喝第二口藥,一碗藥喝完,眼也暈了,頭也沉了,髒腑裏翻江倒海,連血液都是苦的。

他無力地靠在枕上喘氣,昏黃的視線裏看見家老在門口探了一下頭:“主人,軍師將軍來了,您見不見?”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幹脆地說,“見!”他讓一個奴婢給自己披上外衣,身後墊了五個軟綿綿的隱囊,隨意地將散成稻草似的頭發往後一梳,不至於讓耷在額上的亂發擋住眼睛,剛剛才忙活完,諸葛亮已走了進來。

他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諸葛亮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涼得似乎一塊冰,再看法正的臉蠟黃得沒有一絲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額上,身子不停地發著抖,他忍不住悲酸地流了淚:“孝直怎麼病成這樣……”

法正勉強笑了一下:“生死有命,法孝直爭強好勝一生,到頭來也難免衰殘!”

諸葛亮聽他語透悲涼,忙擦了淚,勸慰道:“孝直安心養病,不可存了殘念,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病需時日,精心毋憂則為善!”

法正慘然一歎:“天命有終,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為?”

諸葛亮見法正如此好強的一個人,竟也哀歎天命,饒是他性格剛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愴。

法正悵然若失地笑了一聲:“我這一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主公那裏也沒曾去看顧一眼,知道他心裏不好受,未盡臣子之誼,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見著主公,代我向他賠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來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剛好了一些,這一兩日必定來看你!”

“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盡臣節,反勞君父屈尊看顧,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歎了口氣,點點淚光一閃,“法正半生飄零,自負才高,奈何懷才不遇,屢遭磋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數年之內青雲扶搖,終不至才學東流,是法正終身之福!”

他說得動情,眼淚無節製地滾落,舉手想擦,又覺得沒力氣,任那淚水把一張黃蠟的臉染得濕漉漉的。

諸葛亮從床頭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張手絹,輕輕地給法正揩拭:“孝直肝腸,令人感動,主公也知孝直報效之心。”

法正穩住了那傷感的情緒:“孔明今來,除了看病,還有別的事麼?”

諸葛亮也不隱瞞,坦誠地說:“有幾件事,欲與孝直商榷,不知可會擾了孝直靜養?”

法正無所謂地微笑:“說吧,有什麼話但說無妨,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這訣別一樣的話從法正的口裏坦然而出,讓人實堪傷心。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並沒有急著說,卻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諸葛亮要說機密話,他撐著隱囊搖搖手:“你們暫且下去!”

屋裏仆奴知事,不敢怠慢,一個個相連著魚貫而出,還緊緊關上了門,留得滿屋的熱氣縈繞。

“沒人了,孔明盡管說!”法正有些疲累,卻強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