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劍在諸葛亮的手中微震,他幾乎能聽見藏在劍鞘裏的金聲玉振,那是一個英雄的呐喊,他在風煙疊嶂的烈火戰場揚起驕傲的麵孔,出鞘的長劍揮舞出他可擎蒼天的雄心壯誌。
孔明,國家需要忍耐……忍耐!
屬於白帝城的聲音隨著長江漸漲的潮頭飛上雲天,把世間的一切都蓋過了,焦慮、憂煩、愁苦,統統消弭了。那是專屬於他的聲音,隻在他心底響起,催醒他的疲遝,振奮他的頹唐,緩和他的焦躁,沉定他的浮亂。
拔劍很容易,忍耐卻很難,人總是趨易避難,可他必須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難的抉擇如同一根鐵釘子敲在骨骸裏,夯結實了,哪怕血流如注、痛苦不堪。
他把章武劍重新放了回去。“丞相不拔劍麼?”背後一個聲音說。諸葛亮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元公以為如何?”趙直很有力度地說:“非常人能為。”
諸葛亮笑了一聲,他於是轉過身:“隻是不得不為。”他輕輕撫住書案上鋪開的幾冊文書,一冊壓著一冊,像摩肩接踵的數副殘軀,他幽幽地說,“牂牁郡,益州郡、越嶲郡、永昌郡……四郡叛亂迭生,國家新遭大喪,國事蜩螗,民生衰力,不忍何為。”
趙直想著諸葛亮的話,輾轉出一個疑問:“聽說丞相把常房交給了朱褒處置?”
“是。”“丞相這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趙直不忍地說。
諸葛亮從案上拿起白羽扇,語調平穩地說:“亮知道,可常房幹涉地方政務,擅動私刑,逼死地方官吏,論律,本也該處刑。”
“太殘忍,”趙直瞧著那張鎮定的臉,一顆人頭落地,竟還能自若地談論,仿佛說的不是人命,而是一隻雞一條魚,他有些不寒而栗,“恕我直言,丞相不是依法處置犯官,而是縱容朱褒,用常房的命去堵住朱褒的嘴。”
諸葛亮沒有被激怒,他竟笑了:“謝謝你的直言,就算是這樣吧。可常房的死能讓朱褒對朝廷暫時卸下戒心,不致牂牁郡叛亂即生,為國家贏得時間。若是元公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既保住常房的命,又不讓朱褒造反,亮願意采納!”
趙直啞然了,他磕巴了一下:“可丞相犧牲了常房,能讓朱褒不叛亂麼?”
“不能,”諸葛亮冷靜地說,“但是足以將朱褒反叛的時間往後拖。”
“可惜常房了。”趙直惋惜地歎道。“若是舍一命能保住國家穩固、社稷安泰,亮也願意。”諸葛亮說起慷慨的話用的卻是平靜的語氣,可是沒人會懷疑他的誠心。趙直沉默著,他在想諸葛亮的話,以殘忍的手段犧牲個人利益,從而保住國家的穩固,於個人不公平,於國家,甚或於更多的人,也許是最大的好處。
沒有人能阻擋諸葛亮的殘忍,蜀漢是他的全部信仰。為了這個國家,這個由他親手建立的國家,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他願意把自己放在國家的祭台上當作歆享,隻要能讓蜀漢薪火相傳,讓那社稷壇上的神聖火光持續燃燒。
“丞相之心,是為國也。”趙直最後總結了一句。誇讚的話卻透著股批判意味,諸葛亮聽出來卻不在意,他將案上的文書一冊冊拿起來又放下去:“越巂郡的高定元殺了太守,益州郡的雍闓殺了太守正昂,又挾持了新太守張裔送往東吳,牂牁郡則有太守朱褒早具反意,永昌郡也蠢蠢欲動,南中叛亂一觸即發。本應遣兵略定,奈何如今國家百廢待興,不能率軍平叛,不得已暫忍一時癬疥之痛。”
四個郡的叛亂像連串的螞蚱,跳起來便沒完沒了,趙直也覺得頭痛:“克定南中叛亂,丞相需要什麼?”
“時間。”諸葛亮緊緊地盯住趙直。
趙直恍惚猜出了諸葛亮的意思:“丞相,要我做什麼?”“為國家贏得時間。”諸葛亮目光清亮。趙直為難地皺起了臉:“不是吧,你不會是讓我去朱褒那裏吧?”諸葛亮仰麵一笑:“元公是聰明人,不錯,亮希望你去牂牁郡,憑著你昔日與朱褒的幾麵之緣,為國家拖住朱褒叛亂之足。”羽扇搭住趙直的肩,“朱褒素信巫術神讖,凡舉一事行一策皆要問神請占,唯有元公能勸阻他,他人沒有這個能耐,望元公不辭!”
趙直覺得自己收到一桶炸藥,引子已點燃了,不知什麼時候就一轟而爆,他試探道:“我若是不去,丞相會怎麼處置我?”
諸葛亮眯著眼睛:“以亂言謗訕罪棄市,族妻孥。”“真狠,”趙直無可奈何,“罷了,罷了,我去,不過,我不想落得如常房一般的下場。”諸葛亮微笑:“亮向你保證不會。再者說,元公聰穎過人,怎樣的結果都在爾之掌握。”
說到聰穎,自負的趙直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遇著了對手。諸葛亮這種人,不一定要去仰觀天象,俯察讖緯,他的心已包容了整個世界,細微和廣大都納入他的法眼,他不必效法占夢者追問既往,他總是看向未來,不一定會勝利,也不一定會實現理想,可他不會停止前進。
趙直今早給自己占了一夢,算出自己會出遠門,沒想到竟走得這樣遠,一路往南,去往山林茂密的牂牁郡。那裏雲深霧罩,山石冷峭,民風蠻野,每一條溪流每一塊石頭上都烙印著恐怖的傳說。
“丞相要我拖住朱褒多久?”諸葛亮反問道:“你能拖多久?”“最多兩年。”
諸葛亮沉思:“兩年夠了。”他把散開的文書一一摞起來,低聲道,“兩年,務農殖穀,閉關息民,國家緩過氣來,再南撫夷越。”
他抬起身,卻見修遠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是鄧芝。“鄧伯苗。”諸葛亮笑嗬嗬地稱呼道。這樣的稱呼一下子拉近了彼此因官階高低形成的隔閡,笑容可掬的丞相讓人可以放下負擔,鄧芝本來忐忑的心一下子鬆了扣子。諸葛亮請了他就座:“請伯苗來,是有事想問你。”“丞相請講。”鄧芝禮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