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軍斥候瘋一樣地拍馬衝入中軍,噴火似的喊道:“丞相……”諸葛亮打斷了他的話:“看見了。”不隻諸葛亮看見,所有蜀軍將士都看見了,漫山遍野的綠意呼嘯著撲向淵靜的蜀軍,奔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不是風卷青翠,卻是披戈掛甲的越嶲夷兵,亦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隻覺得把一壁山都占滿了。粗魯的吼叫聲像惡狠狠宣泄力氣的重錘,敲在天空這麵不勝堅硬的鼓上。一抹似黃似紅的流雲恰恰滑落山巔,總讓人以為是蒼天流的血。

諸葛亮回頭看了一眼馬岱,那張年輕的麵孔被戰場的風煙吹得通紅,隱約透出馬超的猙獰來,他用疑問的語氣說:“怎樣?”

馬岱想了想:“氣勢頗足,但與隴右西羌相比,差太遠!”諸葛亮從容一笑:“有幾成勝算?”馬岱又認真一思:“若是有我兄長在,有八成,我不如兄長遠矣,唯有五成。”

諸葛亮又笑了:“老實話,”他舉起羽扇,輕輕掃過餓狼般撲來的越嶲夷兵剪影,“現在幾成了?”

馬岱舉目望了望,夷兵已離蜀軍中軍唯有五百步,仿佛一道龐大的波浪,卷起綠黃相間的塵埃,像飛覆蒼天的蠻夷筒裙,他肯定地說:“有六成了。”

夷兵又近了,澎湃的氣勢震撼的天地慘淡,而那波浪卻始終也拉不直,小浪頭太多,衝撞得行陣歪歪扭扭,馬岱又道:“七成!”

“八成!”

“九成!”

“十成!”這一聲斷喝後,中軍樓車上有校尉揮了揮小紅旗,刹那間,靜默不動的蜀軍仿佛忽然騰出地下的一捧烈火,整齊地呼嘯出殺戮的狂號。馬岱把兜鍪一甩,索性裸著腦袋,歇斯底裏地吼道:“殺!”他像壓製不住的狂潮,迎著那巨浪對撞而去。而後,蜀軍似乎被激怒了,對蠻夷巫蠱的恐懼被戰場的嗜血味道衝刷幹淨,心中隻剩下殘酷的軍人本能。

南征的第一戰在青山綠水的詩意風光間拉開帷幕,熱辣辣的血很快染紅了那恣意蔓延的綠意。

這場戰鬥太過慘烈,沒有人看得清到底誰占了更大勝算,在生死搏殺麵前,所有的策略、兵謀、智術都像刀下切斷的一顆頭顱,甚至不如一顆頭顱。

夷兵不怕死,蜀軍也不怕死,若是都對死亡無所畏懼,戰鬥便將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任何一方懈怠了力氣,或者被全殲。

雙方殺得興起,馬岱甚至赤膊上陣,他嫌鎧甲太重,不方便掄大臂砍腦袋,再說夷兵大多數都沒披甲胄,人家都以肉身拚刺,他不想占這個便宜。他開了這個頭,蜀軍一個跟著一個棄甲胄,拋兜鍪,乃至與對方肉搏,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口,活似一群餓瘋了的野狼。

其實諸葛亮很想開示降意,若是能兵不血刃便弭平叛亂,彼此和和睦睦,盟誓友好,那是最好的結局。可惜一切太平都必須建立在血淋淋的殺戮上,他要建立更大更持久的太平,不得不先讓自己成為冷血的屠夫。

激烈的戰鬥讓遠處觀戰的高定駭得難以置信:“漢人也能這麼不要命?”

戰鬥持續了兩個時辰,瘋狂的搏殺沒有讓雙方退步,疲倦的殺戮反而滋生出綿綿不休的仇恨,仇恨又誕生了新的殺戮,無限循環,以至同歸於盡。

蜀軍中軍響起了悶沉的鼓聲,殺紅了眼的先鋒軍卻在一瞬間抽身離開,揮起的刀從對方的脖子邊收回去,不帶一絲兒猶豫,曾經如同颶風殺入戰場,而今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地退出了戰場。

軍令,這是夷兵不能理解的稀罕玩意兒,他們不懂,軍令比殘酷的死亡更能讓蜀漢的士兵畏懼。

蜀軍要退兵了麼?高定揉揉眼睛,難道勝利竟就這樣降臨了?但退卻的是有生命的士兵,來的是沒有生命的致命利器。

“開!”中軍樓車上揮旗的校尉響亮地喊了一聲。早就等得心癢難忍的弓弩手倏忽蹲下,“嘣嘣嘣”的幾聲拉機括,密集的嗖嗖聲像除夕夜爆開空氣的青竹,一片片劈裂開來。上萬支箭整齊地發射而出,在天空攏成巨大而沉重的黑色雲團,宛若撐開得太猛烈的惡魔笑臉,刺耳的撕裂聲震聾了夷兵的耳朵。

然後便是成片的死亡,血仿佛散霧,起初是一行行飛出去,後來是一蓬蓬一團團一片片,汪汪的血海下掩蓋著撕碎人心的慘叫。

諸葛亮不舍得讓士兵犧牲太大,倘若第一輪衝鋒不能擊敗敵人的決戰氣勢,他一定會以保護士兵為根本目的,若是不得不抉擇,他甚至願意撤兵。

兩輪羽箭的殺戮後,夷兵已被密集箭陣折騰得奄奄一息,趁著對方士氣低落時,蜀軍發起了新一輪的衝鋒。又是兩個時辰過後,勝負已成定局,夷兵再也抵擋不住漢軍乘勝追鋒的瘋狂,紛紛丟棄兵器逃亡,觀戰的高定挽不回那潰敗的勢頭,率殘兵撤往犛牛老巢。

“丞相,要不要追?”發令的將官趕來問。諸葛亮搖了搖頭,語氣低沉地說:“窮寇莫追。”他似乎覺得自己片刻的心軟太不顧大局,隻得補充道,“不追窮寇,追蹤巢穴。”南征第一仗以蜀軍大勝結束,卑水這個在地圖上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偏僻所在,竟就以血淋淋的姿態在曆史上留下抹不掉的印痕。漫山遍野的蔥蘢都消失在濃慘的血色裏,空氣裏有燒灼的焦味兒,山風依然放肆,卻被那滿目的慘景刺激了,劇烈地哭泣起來,嗚咽之聲不停地回響在險峻山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