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撩過,將春天的腥味兒揉進來,滿屋的燈光搖曳著,影子在鏡子似的地麵上狂舞著,映著婆娑花木影兒的窗外,寂寞在月光下悄悄地吟唱。
蜀漢建興三年三月初十,丞相諸葛亮親率五萬大軍南征。出征前,皇帝特下恩詔,賜給丞相諸葛亮金斧鉞一具,曲蓋一,前後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賁六十人,給予諸葛亮便宜行事之權。南征大軍分為三撥,東路由馬忠督領,由僰道入牂牁征討朱褒;中路由李恢指揮,由庲降都督治所平夷縣出發,經略益州郡;西路則由諸葛亮率領,平定越嶲郡叛亂。三路大軍彼此配合,相約在滇池會師。
諸葛亮的西路大軍由成都出發,百官皆在南門送行,飲了祖道的酒,唱誦了一篇慷慨激昂的頌文,目送出征將士,便各自散去。唯有馬謖一路不舍地送下去,諸葛亮幾次請他同車而行,他卻說皇帝賜丞相輿馬加曲蓋羽葆,為丞相專有,他不適合僭越。於是一個在車上,一個在馬上,一路顛簸著說話。
“幼常送了二十裏路了。”諸葛亮倚著車笑道。馬謖知道諸葛亮是在請他回去,他心裏是不樂意的,囁嚅了一下,到底請求道:“丞相帶我去南征吧。”這非分之請沒讓諸葛亮介意,他像勸解任性的孩子般說道:“成都也需要幼常,幼常在成都帷幄定策,保住後方穩固,亦是大功。”
馬謖著實想賴著不走,可他又不能拗著不服從,隻得不甘心地放棄,心裏恰恰又有話存著,他思量著是說還是不說。
諸葛亮瞧出馬謖的欲言又止:“幼常不放心麼?”“有一些。”馬謖誠實地說。諸葛亮鼓勵道:“若有疑難,但言無妨。”馬謖大了膽子說道:“南中叛亂,雖驟然有烈火之勢,然則諸渠率一無智略,二無勇略,要平定反側並非難事,鬥膽斷言,不過二三月,亂當弭平。但烈火雖滅,灰燼猶存,如何使南中再不複反,方才是此次平南的真正目的。”
諸葛亮頷首:“正是此理,雍闓等人在南中散布謠言,稱朝廷妄增賦稅,以不可得之物強加夷人,便是要埋下反叛火種,挑撥夷漢不和,令夷人仇視朝廷。故而弭平夷漢仇隙,穩定南中民心,兵戰固難,收服人心更難。”
馬謖清聲道:“謖竊為丞相謀劃三策,可與不可,望丞相察之!”諸葛亮含笑:“請言。”“一、平南宜速不宜久,南方瘴氣橫行,路途艱險,大軍開拔,深入不毛,若不能速戰速決,一旦拖遝日久,必會陷入泥淖僵局,兵卒不熟地形水土,難免會倦怠疲敝,貽誤戰機。
“二、南中叛亂雖牽連甚眾,但究其緣由,亦不過是二三首惡作祟,南中百姓並無大罪,靖難除首惡而已,不需殄盡遺類,以免民心惶惑,陡生死拒之心。如此也可樹季漢仁德之威,寬厚之信!
“三、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若能以收服人心為主,武功征伐為輔,善之善者也!譬如降服南中渠率大姓,定下綏靖安撫之策,遠近之民必定望風歸附,甚至可收歸南中驍勇之兵為部曲,豈非因禍得福!”
諸葛亮一直在安靜地諦聽,待得馬謖說完,舉起羽扇輕輕一揮:“好一個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諸葛亮受教也,此可作為南征教令宣示全軍!”
馬謖本是進言以展謀略,沒想到諸葛亮竟然全部采納,還要製成教令,他激動得滿臉潮紅,本來準備好的其他話全忘了個精光。
諸葛亮笑嗬嗬地合手一禮:“多謝幼常。”馬謖忙在馬上回了一禮:“馬謖為國家獻計,不敢受丞相大禮!”
諸葛亮從車上探出手來,羽扇輕輕拍在馬謖的肩上:“幼常送別三十裏了。”
馬謖還不想走,他心裏有個孩子氣的小秘密。他以送別的名義一直跟著諸葛亮,等到進入南中疆界,那裏離成都遠隔重山,諸葛亮便趕不走他,他正好名正言順地隨諸葛亮平南。
“再不回去,成都該關城門了。”諸葛亮又提醒道。諸葛亮再三勸阻,若是繼續任性妄為,必會遭了諸葛亮的斥責。馬謖怏怏地拽住韁繩,這勒馬的動作卻像挪走一塊千金磐石,艱難得讓他如陷泥潭,他不甘願地說:“丞相保重!”
諸葛亮寬厚地一笑,烈烈旌旗擁著他踏踏遠去,他回頭看了一眼,馬謖還策馬立在原地目送,滿天黃塵渲去了他鋒銳的輪廓,他恍惚以為看見了另一張臉。
哦,季常……
他依稀想起那一年他奉命入川馳援,馬良亦是這般立在塵埃中目送,他每一次回頭,都能看見馬良佇立不動的身影,最後一次回頭,馬良已化作地平線上模糊的黑點兒,宛若風揚起的浮塵,很快便消失了。
馬良是長在他心上的傷疤,那個生得白眉的俊朗男子,在記憶裏和美好有關,亦和慘痛有關。他卸不掉記憶的負累,便把所有的懷念憂思乃至期望理想都寄托在馬謖身上,熱切地盼望著馬謖的成長,期望太強,乃至於變得焦慮急躁,卻沒有想到把兩個人的重量加諸一個人,那人能不能負擔得起。
他再回頭時,馬謖已經看不見了,聯翩交錯的旗幟遮住了半邊天,朦朧煙霞繚繞在天地間,遙遠的成都城宛若一座記憶城堡,漸漸消失在沉重的天幕下。
十天後,諸葛亮的西路平南大軍進入了僰道,僰道位於巴蜀與南中的交界處,挨著長江的邊兒。西漢的唐蒙奉漢武帝詔命,以僰道為起點,在秦代修築的五尺道基礎上,耗萬人之力,開鑿了通往南中的西南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