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定睛一瞧,趙直渾身染滿了黑灰,衣服刮出大小不等的碎縫,像剛在積年的舊房裏尋找一片紙。眉目鼻唇像被墨塗了,五官竟一塌糊塗,他笑道:“看得出。”他向修遠點點頭,示意修遠給趙直打一盆水來。
盛滿清水的木盆放在趙直跟前,他不客氣地擰了一帕搭在臉上,聲音嗡嗡地傳出:“朱褒反了……不過,我拖了他兩年,你怎麼謝我?”
諸葛亮在案上翻著文書,隨口道:“元公若是願意做官,亮可向朝廷舉薦。”
趙直一把揭開帕子:“別害我!”諸葛亮微笑:“要錢財之賞?”
趙直把手帕丟進水裏,飛濺的水花兒漾出木盆,生氣地跳上蜷曲成團的一紮紮文書:“你這是故意耍我!”他不耐煩地敲著水盆,“我實話說了,放我走。”
諸葛亮決然地說:“不行。”“為什麼?”趙直幾乎嚷起來。
諸葛亮平靜道:“你是先帝留給我的人,先帝遺命不得不遵。”趙直哭笑不得:“丞相大人,你故意是不?哪有用這理由留人?”諸葛亮幽然一歎:“你放心,我會放你走。”“何時?”趙直急切地問。諸葛亮不說話了,他緩緩地坐在書案後,翻開一冊文書,還從案頭拿起一支筆。
趙直瞬間明白了:“知道了。”他若有所思地抱住頭,“那我是希望你早點……還是晚點……呢?”
他那故意的停頓讓諸葛亮笑起來:“元公聰明人,可惜太刻薄。”趙直晃著腦袋:“論刻薄,世上誰能及得上諸葛亮!”他並不顧忌地說出諸葛亮的名諱。諸葛亮也不在意,隻緩緩地翻著公文,卻見張裔和蔣琬走了進來。白嫩圓潤的張裔和纖瘦黑皮的蔣琬挨一塊兒,活似白葫蘆擠著黑絲瓜,張裔把懷裏的文書交給修遠,說道:“都辦好了。”諸葛亮取來一一過目,果然謬誤少見,條理清晰。丞相府的一眾僚屬裏,張裔做事最具效率,每每旁人需要三日才能理順的事,張裔一日則可厘清,府中戲稱他為“張快手”,這調侃的綽號卻蘊含著濃濃的褒獎意味。
他把文書挪開,抬頭看看蔣琬,蔣琬一直在安靜等待,明明他和張裔都有公事稟明諸葛亮,張裔是鋒芒畢露的寶劍,必要事事光芒矚目,蔣琬卻是靜止的深潭,麵上溫吞無風,卻總讓人對他的深沉不敢小窺。他把自己抱著的公文遞上前,語氣也沒有張裔那般誌得意滿,聲音淡淡的,倒像沒睡醒:“尚書台新擬的官員遷黜名單。”
名單不算長,分左右兩列,左為升遷名單,右邊卻是降黜官吏名單,升遷名單的頭一個名字便是李嚴,轉前將軍,加光祿勳,贈封邑三百戶。自建興元年始,他幾乎每年都在更改官位,不是更進一級,逐步躋身公卿,便是增加封邑,朝廷對他的倚重也不知惹來了多少人的紅眼。
諸葛亮沉吟片刻,卻是一個也不更改,吩咐道:“發下去吧。”他把文書合上,因說道,“上巳節後,朝廷欲大舉南征,望諸君留守成都,精誠國事。”
“丞相要親自去?”張裔問。“對。”
張裔不放心地說:“南中疾疫橫行,蠻荒不服王化,莫若遣一大將,丞相何必親往呢?”
諸葛亮輕輕一笑:“君嗣這話很像王文儀,”提起丞相府長史王連,他卻動了心思,“文儀的病如何了?”
蔣琬因剛看過王連,說道:“時好時不好。他說自己病重不能理事,丞相長史一職幹係重大,請丞相另擇賢人擔當。”
諸葛亮思忖著道:“另擇麼……罷了,我去看看他。”他把案幾的文書輕輕一摞,起身便往外走,才走到門口卻停住了,回頭看見趙直還在優哉遊哉地洗臉:“元公,一路辛苦,回去歇息吧,過幾日,還要麻煩元公出趟遠門。”
“南征也要我去?”趙直摸透了諸葛亮的心思。“元公伶俐人。”諸葛亮笑了笑,背著手跨門而出,聽見趙直在背後發牢騷,也一直沒有回頭。
王連的家並不大,兩進院落普普通通,夾在青瓦灰牆的民居裏,灰撲撲的像隻土瓦罐。雖然他一直兼管著蜀漢的鹽鐵府,領著令人垂涎的肥差事,自己個卻沒撈著半點好處,下屬也沒討得一個子兒。官場上嘲笑他是“剝皮王”,說他是天生刻薄性,拔烏龜的毛,擠公牛的奶,掊克錢財,鑽頭覓縫地搜銅板兒,半文錢刮來也進了國庫,底下人忙得七死八活,卻個頂個是清湯寡水的窮官兒。本來是肥膩的鹽鐵府,刮刮地縫的錢屑子也能撐死四百石的小官吏,反而成了個個麵黃肌瘦的清水衙門。諸葛亮乍見到蜀漢最有財力的公門長官竟深居陋巷,家徒四壁,不禁唏噓,又見病榻上的王連骨瘦如柴,喘口氣也扯著半邊身體顫抖,越發的辛酸。
王連見諸葛亮親自來瞧病,掙紮著要坐起來:“丞相……”諸葛亮輕輕摁住他:“別動,養著吧。”王連咳了幾聲:“丞相,聽聞你要南征?”諸葛亮輕笑:“文儀又要勸諫麼?”
這一二年間,每當諸葛亮有南征之意,王連便極意諫止,語致懇切,卻讓諸葛亮無法拒絕,為此竟不得不停留多日。
王連無力地搖搖頭:“若是三五言諫議便能使丞相改變心意,丞相第一次便會答應王連不舉兵,何必有第二次第三次?”
諸葛亮一歎:“這麼說,文儀這番讚同了?”王連顫顫地:“實話相告,我前番勸阻,雖有憂心南中不毛、不宜輕往之意,也是以為朝廷財力薄弱,不足養決戰之兵,”他微微地喘了口氣,“如今,鹽鐵府和錦官司年年利入,國庫充盈,故而以為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