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夜至深,仿佛掘入百丈井底,所有的光明都在瞬間墜落。月光下的不韋城像墨硯裏磨開的一筆,輪廓洇出混沌的水暈,城牆被嚴絲合縫的夜色裹緊。暗沉的天幕似不著色的黑畫卷,獨襯托出一鉤孤獨的殘月,月光都湮滅在雲裏,如同剪碎了揉在水裏的發絲。
這座秦代的罪犯之城像自我流放的末路老人,數百年來安靜地藏身在千岩崚嶒、萬流湍急的古哀牢國境內,仿佛傳說般神秘而厚重,承載著永恒的月光。
寂靜像死亡般吞噬著古老的城市,附近山野的風吹蕩而來,吹撥得城上的旗幟呼啦啦地飛旋起來,倒似哪個莽撞的南中漢子不知收斂的鼾聲。忽然,官道上隱隱浮起了若斷若續的喘息,仿若夜間覓食的小幼獸,離得近了,才聽出那是焦躁的馬蹄聲。
騎手已奔至城門下,高喊道:“成都急報!”一麵呼喊一麵從背上拽下一把小竹弓,雙手用力一拉,隻聽“嗖”的一聲,一道金光射上城樓,卻是一枝邛竹箭,箭頭鑲了金。早有守城士兵握住弓箭,湊去有光處仔細一辨,卻見那劍身上深烙著“漢軍侯令”幾個墨隸字,方知是報信的使者。
奄奄一息的城門戛然打開,騎手策馬衝了進來,已有人在門內等候,大聲道:“跟我走!”
信使被帶入了不韋城的郡守公署,這座公署卻是夷漢合一的風格,青色四阿頂,瓦當梁柱,鬥拱椽檁,台基卻豎起高高的吊腳,簷下還垂著銅鈴鐺,風一過,“叮叮叮”格外動聽。
信使沿著竹梯子爬上樓,還沒站穩腳,亮著燈的房間已衝出兩個人,走在前麵的是永昌郡功曹呂凱,後麵是郡丞王伉。兩人都像是幾年沒睡好覺,眼熬得發紫,整日被失眠折騰得茶飯不思,竟瘦脫形了。麵頤在肉裏凹陷成尖銳的三角形,嘴巴因而顯得特別大,渾身上下像失水的桃,都在萎縮,胡須卻在瘋狂生長,直垂到胸腹。
呂凱一把接過信使遞來的急報,輕薄的簡牘上摁著紫泥,豁然可見“丞相諸葛令”幾個白文印。
終於等到成都的回音了,呂凱的手顫抖起來,忙慌慌地去摳印泥,因太著急,動作也不細膩,險些失手丟了令信。
“成都怎麼說?”王伉眼神不太好,天色又暗,他湊近了些兒,卻還是看不清楚。
呂凱把信遞給他,呆呆地說:“成都說,謝謝我們忠勤王事……”激動的情緒從紅通通的眼睛裏跳出來,沿著瘦削的臉頰一直流在胡須裏。
王伉也看到了那句話,他抬頭和呂凱對視了一眼,兩人仿佛中風麻痹似的扯著嘴角,哭不是哭,笑不是笑。
太不容易了,近兩年來,他們被隔絕在偏遠不化的永昌郡,道路壅塞,和朝廷音信斷絕,像保衛大宅院角門的忠誠獵狗,受著偷兒竊兒的輪番襲擊,掛了花流了血,卻連主人的麵也見不著,更不要說得到支援和褒獎。吳蜀兩國兵鋒相接時,東吳遙署益州郡雍闓為永昌郡太守,雍闓數次移檄勸降,或遣兵越境挑釁,永昌郡太守偏偏這時改易,朝廷恰逢新喪,專心穩定大局,竟把永昌郡暫時拋棄了。失了一郡長官的永昌郡像個沒有家園的孤兒,在淒風苦雨中咬牙堅持,呂凱和王伉頂著後援不繼的巨大壓力,兩年之內率勵軍民,將邊境反叛一次次擋了回去,撐著熬著,一度以為永昌郡將被叛臣的鐵蹄碾碎,自己那一腔赤膽忠心注定被洶湧的瀾滄江吞沒,到底蒼天可鑒,終於等到了朝廷的音信。
呂凱穩穩心神:“丞相令我們繼續閉境避敵,等待成都馳援,這消息傳下去,足可鼓舞士氣。”
有了成都的支持,王伉也來了精神:“對,是該讓大家都知道,”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仁,“對了,該回信成都,若是朝廷有南征之意,我們可為先導。”
呂凱點首:“是,我立刻著手去做。”他亢奮起來,一把握住王伉的手,“終於等到了!”
兩人都很興奮,這一封來自成都的急信仿佛是治愈垂危的湯劑,瞬間振奮起他們一日日消沉的意誌。
那彎月亮悄悄地鑽出蓮花雲,皎白的光華將黑暗撕開了一個角,像燃燒在天上的一捧篝火。
結盟江東內外安穩,把握時機親征南中
蜀漢建興三年(公元225年),成都。“轟轟!”成都大城的直道抖動起來,像是路上滾著一隻巨大的石磨,壓得路基上下戰栗,把那聲波傳入道路曲折繁複的成都城。鄰街的父老還以為是地震了,慌得抬頭去看房梁,偏那屋子卻沒有搖動。集市上吃著熱湯麵擺龍門陣的閑人們也嚇得跳起來,麵片兒不小心蕩出海大的陶碗,倒潑得正舀湯的夥計一臉水沫。
眾人皆循聲奔去,卻見那寬平筆直的通衢大道上塵埃滾滾,高擎彩旗的虎賁侍衛隊走得氣勢洶洶,簇擁著浩浩蕩蕩的東吳使團。那發出巨大聲響的東西原來是兩頭黑滾滾的長鼻子巨象,象背上嵌著牛皮鞍子,兩個馭手騎在上麵,手裏持著軟綿綿的彩毛鞭子,將這兩頭龐然大物馴服得如同溫順的長毛狗。
竟然是兩頭象!眾人各處打聽了一番,方知這兩頭象是吳王孫權送給皇帝的禮物,大多數成都人從沒有見過象,乍見著世間還有這般大得像棟房子的動物,新奇得滿街跟著跑起來。有調皮的孩子怯怯地去拉象尾巴,手才小心翼翼地伸出去碰了一碰,卻被象鼻子噴了一臉水,那勁道兒十足,殃及了旁邊的一排大人,諸人躲避不迭,一窩蜂地摔做一團,卻也不惱,反而你推我、我打你地鬧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