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一徑裏走到蜀宮門口,使臣張溫跳下馬,有黃門令迎候他入宮,跨過宮門,卻看見諸葛亮已經等候在承明門外,身後是衣冠楚楚的蜀漢官吏,便是一色兒的玄色朝服,諸葛亮也有種鶴立雞群的超拔氣質。

張溫慌忙行禮:“怎敢勞動丞相親迎。”諸葛亮伸手輕輕握住了張溫:“惠恕前番使漢,宣達使命,得成盟信,陛下甚為讚歎。今番再使,足知惠恕可堪良使。”

張溫謙虛地推讓了幾句,諸葛亮領著張溫往正宮走去,緩緩道:“江陵侯前番宣傳書意,稱曹魏有南下之圖,臨江邊境而今可有動向?”

江陵侯指的是陸遜,他鎮守荊州,為江東守護長江,孫權給他便宜之權,乃至把王印也放在陸遜幕府中,以便隨事所宜。他經常與諸葛亮書信往來,倘若有國體之事商度,信上加蓋的還是孫權的印章。

張溫道:“承蒙丞相掛心,北邊傳來消息,曹魏確已在調動舟師,吾江東嚴兵以待。”

諸葛亮點點頭,卻也不再問了。轉眼已走到宣室,一隊黃門迎出來,請了張溫入宮,須臾,劉禪已站在麵前,他這是親自下席接應使者,算作是兩國外交的最高待遇。張溫一麵誠惶誠恐地行禮,一麵用餘光打量劉禪,和兩年前初次見麵相比,他似乎長高了,人也胖了,臉圓溜溜的像飽滿的白玉璧,曾經與陌生人謀麵時藏不住的羞澀也淡化在冠冕堂皇的辭令間,他已經很像一個皇帝。

是很像,卻非就是一個皇帝,總有些地方差了一點。與其說他是皇帝,莫若說他是大富人家的紈絝子弟,他身上養尊處優的富貴氣太濃厚,皇帝這頂冠冕壓在他不知愁緒的腦袋上,不免太沉重,也太不匹配。

同樣是十九歲,孫策已身經百戰,“孫郎”的稱號早就名蓋東南;孫權已持掌江東印信,接受著無數英才俯首稱臣;曹操即將踏上舉孝廉的仕途道路,他不拘一格的雄才大略正在嶄露頭角;而劉禪的父親劉備雖仍是涿縣寂寂無聞的落魄皇族,滿懷的雄心卻已在家鄉聚合起一群為他效死的徒眾。那些留名千古的英雄們可能會曆經很長一段歲月的艱苦磨礪,卻必定在早年間有超拔常人的非凡表現,一言一行一笑一顰已透露出他日可高山仰止的卓越氣度。

過去的英雄們死了,老了,孤單了,而今在世上稱王稱霸的是他們虛弱的後嗣,像軟綿的年糕,模樣兒捏得精致美好,卻撐不起堅固的英雄心。

十九歲的劉禪身著皇帝的華貴冠冕,說著皇帝專有的威正言辭,仍然像披著皇帝禮服的膏粱子弟。他骨頭裏的水太多,泡軟了他的意誌,他達不到他父親的雄壯偉烈,也少有冒險精神,至多做一個太平天子。可惜他生不逢時,在殘酷的亂世,隻有嗜血的狼才能生存,做一個弱勢皇帝是這個血腥的時代對他的諷刺,他要麼被強者消滅,要麼借著外力勉強支撐住搖晃的皇位。

招待使臣的宴席很盛大,蜀漢朝廷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張溫在席間呈上了孫權送給蜀漢的禮物清單。

劉禪捧著禮單看了半晌,他像是遇著了什麼棘手事,眉心輕輕攢著:“象……”

張溫笑道:“我主進獻陛下巨象兩頭。”

劉禪還從來沒有養過這麼大的寵物,蜀漢的上林苑最大的動物是老虎,他又不好遊獵,天生不好武力,弓也少拉,至多隔著柵欄聽聽虎嘯。皇家園林一直空閑著,有一半劃拉出去做了農田,如今收到東吳送來的大象,竟不知該怎麼處理這兩頭龐然大物,不能殺不能拖去犁田更不能轉手送人,留在宮裏還沒地方養,盟友的好心反倒釀成了難事。

他把禮單放下,索性不去想了,不就是兩頭大象麼,宴會結束後問問諸葛亮吧,他已習慣了百事問諸葛亮,一應瑣碎小事也派黃門令去丞相府問結果。

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帝王的笑:“禮尚往來,吳主盛意,朕心甚樂,為聊表盟友之情,朕也備下薄禮回贈。”他點點頭,有黃門令捧著禮單草本遞給張溫。

“有百匹蜀錦相贈。”劉禪著意提及了這樣禮物,蜀錦是蜀漢最為得意的特產,甚至遠銷到曹魏,是為國家財資所仰。

張溫開心地說:“蜀錦乃精美之物,江東上下皆甚喜愛,陛下厚意,每每以蜀錦相贈,吾主深為快慰。”

“喜歡就好。”劉禪歡喜地一笑,像是小孩兒收藏的寶貝得到他人讚許,不免露出自得的神色,這一瞬的不經意讓他脫去了帝王的沉重,顯出十九歲少年的天真爛漫。

他緩緩地又恢複了皇帝的莊重模樣:“朕有一議,請使臣轉告吳主。漢吳兩國邊境設立互市,互通有無,以資國用,此事朕也當手書報吳主知曉。”

張溫自然覺得這個提議好,實際上吳蜀兩國邊界的商貿買賣早就在悄悄進行,即便當年兩國交兵時,章武皇帝劉備還私許軍吏與東吳邊將做輜重買賣,他讚許道:“陛下明達,下臣定當轉達良意。”

劉禪妥當地笑了笑:“使臣此番西來,朕許你特權,可隨處走走看看。蜀地風物不輸江東,難得來一次,飽了眼福再走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