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盛情,下臣求之不得,臣此番西來,沿途所見,好一派政通人和,欣欣之榮,足見陛下治理之功。”張溫由衷地說。
他雖然以為劉禪不那麼像一個威風凜凜的皇帝,卻很喜歡劉禪的孩兒脾氣,也很欣賞諸葛亮,更讚歎蜀漢政治清明,秩序井然。如果說兩年前他見到的蜀漢是剛行冠禮的青蔥少年,麵對成年還有著迷惘和焦慮,兩年後的蜀漢已是遊刃有餘的成年人,其在宗廟場合的揖讓周旋,在世俗煩亂中的應變便宜都趨於爐火純青。他親眼目睹了一個國家的成長,這種成長曾經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為了重新煥發力量,可以讓敵人重新成為朋友,可以吞咽下屈辱和仇恨,可以把淚涔涔的過去埋在傷心的土裏,可以用前赴後繼的犧牲換取長治久安,他掙紮著從血泊中站起來,終於綻放出嶄新而美好的麵目。
張溫雖然身為東吳使臣,卻不得不感動於蜀漢的改天換地,這個國家的勃勃生機令他震撼。
他在宴席將散時也不忘記真心地說:“臣以為漢之美政,足堪表率。”
宴會結束後,劉禪果然把諸葛亮留下來,問他怎麼處置那兩頭大象。諸葛亮尋思了一會兒:“莫若在檢江畔修一座象苑,著專人管理,也不占皇城的土地,陛下以為如何?”在城外空地建象苑,又挨著河,襯著檢江邊的錦官司、車官城、石室這些公門建築,卻成了獨特的一景,劉禪眉開眼笑,撫掌道:“好好,就依相父之議!”
皇帝爛漫的笑讓諸葛亮本來一直揪著的心事稍稍放鬆了,他慢慢兒地轉入話題:“陛下,如今朝廷內事有序,外事平穩,臣想辭別陛下幾日。”
“相父要告假?”劉禪以為諸葛亮要休沐。按照漢製,朝廷官吏入朝值省,五日一放假,可諸葛亮自秉政以來,從來沒有休沐,便是元旦冬至這等大節令,他也隻休息半天,丞相府一年到頭不歇事。諸葛亮輕輕搖頭:“臣非休沐,而是想去南中平定叛亂。”劉禪恍然了:“相父原來要去南中平叛?”“是,南中叛亂已曆數年,隻因國家新喪,敵寇在北,諸事不平,臣一直隱忍不發。如今國家內外安撫,南中叛亂越烈,後方堪憂。再者,江東傳來戰報,北方曹魏有南下之意,南北交戰,卻為我季漢贏得空隙,因而臣思慮再三,不得不親赴。”
劉禪茫茫然地說:“南中叛亂……相父要親自去?”“是。”
永遠是這親力親為的脾氣,無一事不關心,無一事不過問,以至於你不得不把所有事都交給他,他忙得喘不過氣來,你卻成了百事不問的閑人。
“為什麼要親自去?”劉禪像個孩子似的問道。諸葛亮耐心地說:“南中久不服王化,荒蠻失序,數生反側,以武平之固易,欲長治久安卻難。倘若遣將不當,恐反而複反,驟生大亂,故而臣欲親往,竭盡所能,以保南中長久太平。”
劉禪低著頭想諸葛亮的話,有些明白,有些卻糊塗,他期期地說:“相父立刻就走麼?”
“臣會將朝政妥善安頓後再走。”諸葛亮不會輕率地把朝廷政務丟開,他便是遠行千裏,也會把一個國家背在身上。他是恪盡職守的丞相,為國家殫精竭慮,不惜累死案牘也不肯放過一件小事,劉禪覺得諸葛亮對這個國家的感情遠超過對他自己的感情。
劉禪怔怔地望著諸葛亮,宮殿裏有人影兒仿佛輕紗掠過,挪動器皿的聲音像罩在酒爵裏的棋子,互相小心地撞著。早已是酒殘燈滅,再盛大的宴會再歡樂的慶祝也有結束的一刻,過去的美好總會完結,一如明天的悲哀總會來臨。
他發覺他和諸葛亮之間的某種關係也結束了,像掐滅的燭火,最後一點兒瑩瑩之光墜落在沒有酒的酒杯中。
自從諸葛亮做了丞相,自從他登臨九五,他們之間便在改變。再不能像從前那樣迎著春風滌麵的微笑快樂地奔跑過去,向白衣羽扇的先生討一聲好,要一個擁抱,不擔心頑皮會被指責,亦不怕孩子氣的撒嬌遭了嘲笑,快樂是無顧忌沒掩飾的。如今呢,他想要和諸葛亮痛痛快快地傾訴衷腸,諸葛亮卻坐在丞相府的海量文書間;他想要送禮物給諸葛亮,諸葛亮會恭謹溫順地跪下來磕頭謝恩;他想要去看一次諸葛亮,所有的人都會湧出來,先設下繁複的法駕,再清道禁街,最後的見麵會變成規模浩大的圍觀。
為什麼我們回不到從前呢?劉禪很想問一問諸葛亮,可他沒勇氣,又覺得自己幼稚。他像孩童似的偷偷打量著諸葛亮的輪廓,目光停留在諸葛亮鬢角的白發上,他覺得很心疼。
“相父,”劉禪鼓起勇氣,終於握住了諸葛亮濕潤的手,他聽說勞累的人血氣虧損,手心都不會溫暖,他於是握得緊一些兒,“過了上巳節再走吧。”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道:“好。”劉禪滿足地笑了。他現在覺得諸葛亮是愛他的,盡管這種愛是臣對君的敬愛,可隻要是愛,那便是世間最美好的情感。
趙直看見諸葛亮走進屋,挨著座席的身子愣是不動,隻把一條腿抬起來,捶了捶,表示自己腿酸行不得禮。
諸葛亮粲然一笑:“元公活著便好。”趙直趕快說:“我是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