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月英“唉”了一聲:“奇怪,大白日見到你,不是常事。”
諸葛亮無奈地笑了一聲,他仍是惦記著女兒,問道:“果兒呢?”“在她屋裏。”
諸葛亮點頭:“我去看看她。”
“等一下,”黃月英喊住他,她轉頭對那女子道,“你先出去吧。”
女子正發著愣,聽見黃月英吩咐,像被蜇了一般,卻把頭低下,遲遲鈍鈍地挪著步子出了屋。
“什麼事?”諸葛亮好奇地問。“牂牁郡曾有官吏名喚董舒,因齟齬太守而遭朝廷貶官籍沒,有這個人麼?”
諸葛亮微微一沉神色:“你怎麼問起朝廷的事了?”
黃月英解釋道:“不是我要問,是有個侍女,哦,就是適才那女子。她說她父親是董舒,因犯事舉家籍沒,上個月父親過世,我憐她孤苦,想助她一助,卻不知她的事真不真,又不合向別處打聽,便問你一聲。”
諸葛亮放心了:“哦,有這個人。”他想起剛才在這屋中偶遇的那個容色絕麗的女子,恍恍惚惚意識到了什麼。
“可憐無辜……”他低聲喃喃,心情陡然變得沉重不堪,他掩飾著內心的抑鬱,平靜地說,“我去看果兒……”
黃月英又拉住了他:“果兒不在呢,你若此刻去,她非煩著你不可。”
“她又哪裏不自在?”黃月英頓了頓:“陛下明日大婚,她、她不樂意呢,她和陛下打小一塊兒玩樂,你親我,我親你,冷不丁有這一遭,她……”她不知該怎麼繼續下去,話說不得,聲音卻越發低弱,像是餘下的傾訴都落了下去。諸葛亮先是一怔,後來卻像是體會出什麼,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了。”他撫了撫妻子的肩,安慰地露出淺淺的微笑,轉身推門而出。迎麵有風,殘了色澤的花紅柳綠在風裏搖曳,隻搖出越來越濃厚的惆悵。他在門外站了很久,望了望遠處被花木掩映的重重屋門,最終還是沒有去見諸葛果。
他背身走上虹橋,便見修遠老遠地衝了過來,一麵跑一麵喊:“先生,先生!”
他知道又是公事到來了,便朝修遠點點頭,輕輕道:“走吧。”他舉起白羽扇,風從羽毛邊沿滑走,像一條牽引魂魄的線。
入夜了,蜀宮卻被絢麗的紅顏料塗滿了,火紅的宮燈似恣意盛開的薔薇,不掩飾地突出它們尖銳的美麗。長裙曳地的宮女們緩緩地漫過夜的深邃,遊魂似的在宮牆上留下淺淺的影兒。
燭火爆花了,“嘭”的一聲敲碎了靜夜中無聊人的遐思,劉禪亦從迷夢中驚醒。他忽然打了寒戰,像是患了傷寒,他想許是宮殿的門沒有關嚴實,擋不住風,或者壓根就沒有門。他其實是坐在四壁無依靠的逼仄空間裏,可既是沒有牆,又為什麼會狹小呢?
他看見自己的麵前放著半個金葫蘆,很亮,像落在手邊的一顆隕石碎片,還沾著星星的芒角餘暉,另一半葫蘆卻在他的對麵,在一個女人麵前。
那女人被厚厚的赤纁禮服包裹住,她太纖細,仿佛麻稈裹在棕櫚葉裏,顯出不協調的滑稽。巴掌大的精致臉粉黛厚施,像濃墨重彩的一幅畫,顏料太多太厚,乃至遮住了本來的構圖。她坐得很矜持,婦禮學得極好,她便是不動,也能成為端莊守禮的楷模,看見她,如同看見一本裝幀華麗的《女誡》,讓人肅然起敬。
她是莊重得失了活躍弧線的女子,她的生命筆直得像水準儀,她不會戳著指頭罵自己“笨阿鬥”,亦不會佯裝生氣隻為博得自己低聲下氣的道歉。她擁有令人驚歎的美麗,卻沒有鮮亮的生氣,那種美麗應該被供去太廟裏受人頂禮膜拜。
她會是百依百順的好妻子,母儀天下的好皇後。劉禪盯著這個女子,一瞬,失神地說:“你,能叫我阿鬥麼?”張皇後呆了一下:“陛下說什麼?”“我說,你叫我一聲阿鬥。”劉禪期望地說,他為了讓自己心裏舒坦一些兒,還想讓這個女子更像那個人,捏著聲音道,“阿鬥、阿鬥,對,就是這樣的聲音,你能這樣說麼?”
張皇後卻以為皇帝在考驗她的婦德,她惶恐地說:“臣妾豈敢……”
木訥的回應讓劉禪失望極了,他很想發火,可火氣卻癱軟成泥,傷心反而洶湧澎湃。他不愛她,亦不討厭她,隻當她是陌生人,可以不必關心,不必掛懷,更不要牽手。他瞧著她端莊的美麗,如同觀瞻高敞堂屋裏富麗堂皇而肅穆持重的牡丹,不是他的簡陋小院裏隨心綻放的野雛菊。她縱算傾國傾城,亦是旁人愛慕的稀世珍寶,他不稀罕亦不向往,他想要擁有的美好其實很平淡。
想要在春風拂闌時睡一個好覺,想要在月明風清時安靜地發呆,想要劃著小舟在風平浪靜的江麵上漂上一天一夜,想要一輩子和一個人永不分離。一個人,隻是一個人,可以不用顧忌地牽她的手,聽她的自言自語,看她忽而佯怪惱怒忽而撫掌大笑,有時俏皮,有時安靜,有時快活,有時憂鬱,膽大時偷偷爬上樹去掏鳥兒蛋,膽小時被草叢中忽然竄出來的蟲豸嚇得花容失色。
世間有很多美麗,唯有這一種是他的摯愛。上天原本該聽見他沉壓多年的渴慕,怎麼到最後和他開了一個荒唐的玩笑,屬於他的他不想要,他想要的卻不屬於他。